人類對於與自己不同的,總是缺乏一份包容。其實每個人又何嘗什麼事都會與大多數人相同呢? 長相,興趣,對某些事的看法,甚至於對衣服的品味…又何嘗什麼事都會與大多數人相同呢? 或許也就是因為每個人都會有些”與眾不同”或”異於常人”的部分,每個人才都會是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啊! 也才能組成我們這多元的社會啊…
1.
在我所認識的同志戀人中,信雄與小杰是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對。不過我對信雄沒有太多瞭解,我甚至沒聽過他說話,應該說我對信雄的認識,其實只是來自小杰的敘述。
還記得那年,台北的冬天,特別的冷。在一個下著雨的冷天裡,信雄由別的醫院被轉送至我們病房。信雄當時已呈現不明原因的昏迷狀態,只知道已確定有愛滋病毒感染。經過我們一系列的檢查,包括血清及免疫功能測定,腰椎穿刺,腦部電腦斷層及核磁共振等高科技檢查後,發現信雄已處於愛滋病毒感染晚期,代表免疫功能的bsp; 淋巴球的數量其實已經所剩無幾。
不過,這就目前的醫療水準而言,通常並不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在雞尾酒療法藥物於民國八十六年引進台灣後,已經有許多已處於晚期的愛滋病毒感染者,在服用雞尾酒療法的12至24週內,就可使CD4淋巴球數大幅提升,並可使血中病毒量降到測不到的地步,從而增加了患者對抗感染的抵抗力,提升整體的健康狀況,並大幅延長了患者的存活。已有許多這樣的患者,在規則的服用雞尾酒療法一段時間後,健康狀況幾乎與常人無異。
但,嚴重的是,信雄因抵抗力太低,已同時併發了弓形蟲腦炎及隱球菌腦膜炎,這都是國內的晚期愛滋病毒感染者,可能出現的伺機性感染;也就是說,這些病原體的毒性未必很強,但是在抵抗力很低的患者,臨床上卻可能造成很嚴重的感染症。信雄的腦部受到這兩個重創,已呈現植物人狀態。不能移動的肢體,空洞的眼神,漠然的表情,暗示著他的意識,現在只能隱藏在心靈最深處,不見天日的牢籠裡。
信雄住院後某天,雖然已是初春,但還是有些許的刺骨寒意。
我站在病房門口,看著秀氣的小杰,正很細心的在打理從家裏搬來病房的東西,看來他已有長期陪雄住院的心理準備。他把在家打包好的東西一一拆開,拿出來在床邊及窗緣一個一個擺好,又幫信雄的棉被拉到平整,然後把放在病床邊的折疊躺椅鋪成他自己小床舖,還帶了幾本書放在小床頭。
看到我站在門口,小杰焦急的站起來問,”醫生,他還好嗎? 他到底怎麼了? 會不會很嚴重? 他怎麼還沒醒過來啊?” 一連串急切的發問,讓我感受到他的憂心忡忡。
我簡短的跟小杰解釋了目前的檢查報告,以及我們臨床評估的結果, “愛滋病毒感染的部分還好,使用一段時間的藥物治療就可以控制。但是腦部感染的部分,就比較棘手,雖然也都有藥物可以治療,可是已經造成的腦部傷害,恐怕不易恢復…到底能不能醒過來,或是可以清醒到什麼程度,我們沒有把握…”ΡO㈠㈧.ЦS
小杰眼淚倏地落下,“怎麼會? 怎麼可能? 不是有所謂的雞尾酒療法嗎? 不是說雞尾酒療法非常有效嗎? 醫生請你們一定要救救他…我聽說健保的藥比較差,醫生請你用最好的藥,我們自費沒關係,我有好幾張銀行的現金卡…”
畢竟,有些狀況不是錢能解決的,雞尾酒療法也終究不是萬能的。愛滋病毒感染若是沒有早期一點發現,等到太過晚期,一旦併發嚴重伺機性感染,雞尾酒療法也未必能挽救這些年輕的生命。偏偏,愛滋病毒感染早期,可能沒有任何明顯症狀,若沒有接受檢驗來及早發現,就往往總是等到晚期,併發了感染,才會知道,原來自己經感染到愛滋病毒那麼多年。”他能早幾個月發現有愛滋病毒感染就好了。” 我心想。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鼓勵大家做愛滋病毒匿名篩檢,即使沒有任何臨床症狀。
我安慰了小杰幾句,並答應他,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給信雄最好的醫治,小杰的情緒才略為平復。
在後來的接觸裡,我粗略的瞭解了他們的故事。小杰與信雄在過去,也都各自有過其他的親密伴侶,但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是他們相遇時那種內心的悸動。但是他們真正在一起時,信雄其實已經開始逐漸感到身體不適,當時沒想到在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信雄就這樣漸漸地昏迷過去。聽著小杰夢囈式的回想,我想像著這段過往: 兩個曾經孤獨的靈魂四處游盪,在未知的人海茫茫,在無法言喻的巧合下相遇交往,這對堅定的心房,排除著周遭異樣的眼光,忍受著不見容於家人的滄桑,彼此為對方的心靈找到了定位與方向,以為人生從此不再無靠徬徨,誰知道,人生如此無常…
小杰自己的愛滋病毒抗體的檢測結果,是陰性,顯示他與信雄同居兩年來,並沒有感染到愛滋病毒。不過,小杰仍然希望能多接受一些其他的檢驗。他跟我解釋說,”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要寸步不離的照顧他,所以我怕我有什麼會傳染給他的病…” 小杰反倒不怕被信雄傳染到愛滋病毒。
我想到過去我們在病房曾遇過的病患,有許多遺棄染病妻子的丈夫,不願照顧染病先生的太太,甚至逃避染病兒子的父母…當然,也有不少有”責任感”的家屬,在照顧著染病的家屬時,一邊照顧一邊奚落。其實所謂的”責任感”,指的不就是 ”因為不做會有罪惡感,所以才勉強自己去盡那不得不盡的義務”? 看來小杰對信雄的付出,不只是因為有 ”責任感” 而已。
在長期而複雜的治療下,信雄的病情漸漸比較穩定,也不再發燒,腦部發炎的程度也比較減輕了,但是意識狀態並沒有什麼起色。之後的幾次查房診療時,總能看到小杰一邊細心呵護照顧信雄,一邊以淚洗面。我們看了都很不忍心,不過也的確沒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安慰他。
有一天,我走進病房,病房中正飄揚著安徳魯?韋伯的歌劇魅影的音樂。
因連日的辛苦而面容憔悴的小杰坐在一旁,我問,”你喜歡聽這個音樂啊? 你聽聽音樂調劑一下也好,這些日子以來,你一定累壞了。”
“我們都很喜歡這個音樂…他曾經帶我在香港和紐約看過這齣歌劇….其中有著我們兩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我在想,信雄聽到這個音樂,會不會醒過來看看我…” 小杰轉而面對著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信雄,用雙手輕撫著他的臉,溫柔又帶些埋怨的說,”雄,你不是說還要帶我去倫敦再看一次? 你不是還為我們的未來計劃了好多夢想? 你怎麼就這樣不理我了? 你醒過來看看我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說著,小杰又淚流滿面。這是小杰在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最常看到的表情。
日子一天天過著,信雄躺在床上已經有一段相當的時日了。在小杰的沒日沒夜的細心呵護之下,信雄被照顧得極好,背後腳上一點褥瘡的跡象也沒有。但是,我實在有些擔心,這樣下去,信雄還沒醒,小杰可能會先倒下去了。至少,在精神上,不知道小杰還能承受多久。
有一天早晨,一個特別清新的早晨,我一如往常,帶著住院醫師,慢慢踱步到信雄的病房,看看病情有沒有什麼變化。信雄也一如往常平躺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還是沒有什麼意識反應。小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卻伏在信雄的身上睡著了。我檢視過信雄後,正打算輕輕走出病房,怕打擾到連日來辛勤照料信雄的小杰。不巧,我掛在肩膀上的聽診器,碰到了病房的門,敲擊的聲響還是把小杰驚醒了。小杰看到我,連忙撐起疲倦的身子,反常的,堆滿笑容跟我招呼,”醫師早!”
“你辛苦了。” 隨意聊上幾句後,我問小杰,”以前你們這麼親密,形影不離,現在他雖然躺在你旁邊,不會說話,卻好像分隔兩地,有沒有調適心情上的困難呢? 需不需要我幫你找一位精神科醫師聊聊?”
他拿起之前因睡著而散落在旁的書,緩緩的,讀起泰戈爾詩集中的一段文字。”醫師,我昨天念到這一段,我想或許你以前聽過了的: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生死別離,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我愛你。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你不知我愛你,
而是 明知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不能在一起,
而是 明明無法抵擋愛的氣息 卻得裝作不在意。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 得裝作不在意,
而是 用冷漠的心 對所愛的人 築起一道藩籬…”
放下書,他閃耀著雙眼說,”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現在我有他隨時在我身邊,我們比以前更形影不離,我知道我們還是深愛彼此的。而且,他雖然不會說話,但我相信我們的心靈還是隨時相繫…,我相信,他知道有我在他身邊,他就會很安心…我也會永遠守候在他身邊…你說,有那對戀人比我們更幸福,更擁有彼此呢?”
我雖然沒去看住院醫師的眼睛,但我也相信,他應該跟我一樣已經眼角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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