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這些問題至今仍然沒有解答,不過從那天起,紅髮男子的狀況便日趨穩定是不爭的事實—從一開始還需要冥主在旁安撫陪伴,到後來~他漸漸地學會收斂自己的脾氣與不當的舉動,不再像頭未經馴化的獸類一般亂吼亂嚷了。甚至,最令璃感到振奮的,是他失語症的恢復—當他某天突然開口,模仿他們說了幾字簡單的中文時,所有的醫護人員簡直欣喜若狂~因為,這表示,他大腦所受的創傷,有部份是可逆的,只要假以時日,好好地復健,還是有恢復正常的可能。
雖然說,哪部分是可逆的,又能恢復到何種程度,至今仍然是個未知數~不過……畢竟總比一輩子都無法與人用言語溝通要好的多。
然而~失語症的部分雖然露出了一絲曙光,但其他的部分卻……
『喀~』輕微的推門聲響起,璃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這才發現那轟鳴作響的機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而久久等不到他示意的檢查者已然熟門熟路地自己下了檢查台,推開厚重的鉛門,進了觀察室。
高大的紅髮男子全身上下只罩著一件單薄的檢查袍,腰間的束帶鬆鬆地繫著,幾乎大半袒露在外的蜜色胸膛有著線條優美的強健肌理,唯有其上散佈的細碎白色傷疤破壞了原先的平整光滑。
他垂下眼,盯著坐著的璃,亂翹的及肩紅髮襯著他刀鑿般的五官更添一抹野性。他就這麼靜靜地站著,沒有發話,金色的眼睛像是冰封了那般,毫無波動;唇線平直,俊朗的臉孔上毫無表情。只有經過這些年來密切相處的璃捕捉得到,那寂然眼眸深處,隱隱閃動的疑惑。
璃微微放鬆了因方才陷入沈思而緊繃的臉部肌肉,自椅子上站起身,仰起頭與高出他許多的對方對視著。「抱歉,我剛剛在發呆,沒發現檢查做完了……腦部的狀況看起來並沒有異常。」
紅髮男子幾不可見地微微點點頭,規規矩矩地站立在原地,等著他的下一步指示。
璃卻微微掂起了腳尖,指尖拂過了對方眼下那淡淡的陰影。「還是睡不著?給你的藥吃了嗎?」
這次,紅髮男子點頭的幅度微微大了些,只是依舊面無表情。
「是嗎……?」雙色眼眸緊鎖著那與他對望的金色眼睛,一如以往地希冀能自其中發掘些什麼……懊惱、疲憊,或是不耐……然而,卻是一如以往地毫無所獲—裡頭是空的,一片荒蕪,什麼也沒有。
璃淡淡地勾起一抹苦笑,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臂。「今天的檢查全部結束了,可以去換衣服了。睡眠的藥……我會再幫你調整。」
紅髮男子再點了一下頭,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地旋過腳跟,往更衣室走去。連一絲想要瞭解自己的藥物會被如何調整的好奇心也無。
璃神色複雜地目送著他沈默的背影離去,撫著額,緩緩地坐回身後的扶手椅中,以一隻腳當支點,左右來回旋繞著椅子,讓身軀跟著椅子來回晃盪—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現在雖然對方與人溝通已經不是問題—他聽得懂,也會說,只是很少開口—但是,他的整個個性與人格卻宛如翻轉了三百六十度般,有著顯而易見的大轉變!
在最初腦部恢復的不穩定期—也就是他像野獸一樣難以控制的那段時間—過去之後,他就變成了剛剛那個樣子……與他們之前所調查的他,簡直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如果說,一個是永遠散發著熱力與光芒的太陽,那麼,這一個便是深闇空寂的黑洞……他的沈默與木然不是冷血,而是無感—什麼感覺也沒有,當然~也就沒有情緒,也不需要語言。
這當然與他的失憶症脫不了干係……他在喪失過去記憶的同時,也一併忘記了過去處理周遭事物時該有的情緒變化~這部分並不難推論……但是,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對方開始出現失眠的症狀—腦傷的病人睡眠出現問題並非不常見,但他總覺得對方失眠的方式非常古怪:他失眠得很平靜,一點也不會因為睡不著而煩躁,反而……總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一樣……另外就是~幾乎對所有的安眠藥都無效—就好像,他的潛意識裡有什麼一直在懲罰著他:在他想起某些重要的事,某些重要的人之前,他都不能睡……
嘖嘖……這真弔詭……理論上他應當完全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但他似乎又隱隱約約記得他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也許,就是這樣的矛盾與衝突一直在他的腦子裡交戰著,才讓他的症狀越來越棘手—偏偏~所有影像學與腦波的檢查都顯示完全正常,沒有任何一絲醫學可以介入的異狀。
唉……看來在他搞清楚這人的腦部到底出了什麼毛病之前,他自己可能就會因為用腦思考過度而先瘋掉。
璃用手背摀著眼,仰著頸子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中。
就在這時,門扉被輕扣了兩聲,一張桃花臉孔探了進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只見到閉目養神的他,不禁皺了皺英挺的劍眉。
「喂~璃,玦呢?他檢查完啦!」瑕推開門走了進來,一屁股落坐在璃身旁的空椅子上,像個小孩子一樣用腳抵著地板讓椅子轉圈圈。
異色的鳳眸緩緩睜開,蠟黃臉孔雖然面無表情,但眼底卻明顯地跳躍著怒火。
「沒有人教過你不應該在別人休息時打擾嗎?」如果有機會,他也很想研究這傢伙腦袋的構造,看看對方為什麼會神經大條至此。
瑕絲毫不以為忤地朝著那發怒的男人露出一個桃花笑,擺明了完全沒將對方的嘲諷擱在心上,他只關心著—
「喂~你還沒告訴我玦上哪去了?」他嘟起厚唇,說得好像千錯萬錯其實都是對方的錯那般。
對這傢伙,璃已經連生氣都沒力了。
「我怎麼知道~他檢查完已經離開了。」他揉揉抽痛的眉心。
玉缺者為玦,這名字……是冥主幫對方取的。他不得不說,這真是個一針見血到有點殘酷的名字。現在的玦,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察覺~他明顯地少了一些正常人該有的東西—情緒、感覺、動機……又或者,這其實正是冥主所希望的—一隻折了翼的蝴蝶,安靜而乖巧地活在人為設計的精巧囚籠中……不會反抗,也不會逃離,因為~牠已經忘了自己原本是可以飛翔的……
思及此,他突然覺得呼吸一窒,過往的夢魘與紅髮男子此刻的處境重疊,讓他覺得胸口沈甸甸的……
「是喔……」沒發現璃突然變得蒼白的臉色,瑕的聲調起伏依然豐富,皮皮地拖長了尾音,但突然,他又正色地問道:「結果還好嗎?」
璃強逼自己隔絕那突地湧上心頭的黑暗回憶,盡量表情自然地睨了對方一眼。「還好……」話說這傢伙什麼時候這麼關心玦來著?!之前不都一直當人家是冥主的絆腳石,處心積慮地想除掉對方嗎?
「太好了!」瑕興奮地自椅子上一躍而起。「那我找他比試去了!」他腳步輕快地就要往門外走,卻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襬。
「喂~你大欺小不覺得丟臉嗎?」璃慵懶地諷刺著他。也不想想自己玩槍幾年,竟然這樣堂而皇之地欺負一個生手,嘖嘖……
瑕的反應是直接跳腳。「什麼大欺小?!那傢伙是野獸!野獸你知道嗎?!我才跟他練個兩次他就已經可以打掉我的子彈,還在我的衣服上劃了一口子!到底是誰欺誰啊!」
「哈哈哈~」璃毫不給面子地撫掌大笑—沒辦法,要看到這游刃有餘的傢伙吃鱉的機會不多,不趁機嘲笑一下實在對不起自己。「自己被自己設計的劍劃傷的感覺如何?!」
瑕給了他一個大白眼。「你少幸災樂禍!有種下來一起比試!」
璃繼續笑著,雙色眼眸因著少見的暖光而透出一絲難言的豔色。「我無所謂啊~只是你一打二沒問題嗎?」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下場,他也會站在玦那邊。
厚……瑕的寬肩垮下,像一隻鬥敗的大型犬般趴在椅背上。「就知道你最偏愛玦……」他碎碎念的開關又被啟動,不住地咕噥著。
璃勾著唇,沒有反駁對方的結論。
他不否認他很在意玦~一開始,他會將之歸因於一個外科醫生對於千辛萬苦救回來病患的執著,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對玦……似乎又多出了一點什麼……也許~是有一點淡淡的心疼吧……心疼對方這副無知無感的模樣。
而,也許是因為他身為玦的主治醫師,兩人互動的機會頻繁,他常常會覺得:玦……似乎還滿信賴自己的—儘管同樣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在他面前,玦似乎會顯得放鬆一點。反倒是在冥主面前,他常常會察覺到玦的緊繃與困惑—儘管往往只是一閃而逝。
所以,兩年前,冥主在病床前的安撫,起的作用究竟是因為冥主本身,還是因為……那時候的玦,透過了冥主,想到了……誰?
他因這個推論而有些心驚肉跳,瑕也正好在此時結束了他長達兩分鐘的碎念,撇過頭難得正經地望著他~
「老實說,他是我看過最有天分的習武者~冥主教他的所有格鬥技巧,他幾乎練過一遍就可以融會貫通,就連使劍也是……還有那種反射神經,簡直是萬中無一~」他摸著下巴陷入沈思。「所以我那時候以為,冥主要我為他造劍,是為了要讓他晉升為組織裡的一員,可是現在看來……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
證據就是:對方從來沒接過半件任務,也沒殺過半個人!!他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可以跟自己打成平手的人竟然就被冥主晾在那兒!明明,只要冥主一聲令下,冥門就會多出一個數一數二的殺手,他也相信~玦絕對不會違抗冥主的命令,那麼……冥主到底在等什麼?!!
璃垂下眼,掌心一片冰涼。他動了動唇:「很明顯地,冥主絕對不會讓他接任務,也絕不會讓他成為殺手。」這點……他老早老早~就察覺到了。
瑕挑起眉。「為什麼為什麼?」哪裡明顯了,他就百思不得其解啊。
「原因是~他對冥主而言,是特別的,是乾乾淨淨、獨一無二的存在。冥主不會願意,也捨不得~弄髒他的手。」
瑕又翻了個大白眼。不會吧……他們偉大英明,殺人不眨眼的冥主幾時會有這種娘兒們的思考了!天哪……愛情這東西真是害人不淺耶……咦~?可是好像又不太對……
「那他幹嘛又要教他格鬥和練劍?!」那些招式絕對不是防身用,那是拿來置對方於死地的。
璃緩緩抬起眼,對上了疑惑的桃花眼,握起冰涼的掌心,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最終,冥主還是會想看玦親手殺一個人……」
瑕揚起眉,反射性地問:「誰?」
「流川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