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不小心睡着了,不知被谁弄这儿来。”媛湘说,“刚刚醒来准备走,你就来了。”说话保留些的好,以免他们夫妻情感不和睦。虽然对于若娜的举止,媛湘不耻到极点。
钟习禹会相信她这番话就奇怪了。他一双黑眸在她身上上下地扫描着。几个月不见,她并没有多大改变,换回了女装,素淡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显得格外白皙。她并未做妇人打扮,也没有绾发,仍是少女时的发式,随意地插了根玉簪子。
“谁让你进的宫?”她不是应该避皇宫之不及吗?他回了皇宫,舒氏一门被他灭尽,他与媛湘之间的恩怨,就更加说不清了。以他对她的了解,恨不得他们此生都不要他再有交集,怎么可能自动进宫来?
媛湘说道:“谁让我进的宫不重要,只要将我送出宫就好。”
外面突然传来太监的声音:“御膳传到——”
钟习禹瞥了媛湘一眼,“不论你为什么来。现在,用过晚膳再走。”
媛湘吃了一惊。“已经到用晚膳时分了?”那她岂不是昏睡了两三个时辰?也不知对胎儿是否有影响。
他转个身,“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宽肩阔背,高大昂藏,一袭黄袍加身,威严与风流并重。媛湘望着他的背影,心思有些复杂。
用晚膳的地方,在偏殿,十几个太监宫女站立在一旁服侍。见到钟习禹进来,忙不迟迭地下跪,却又偷偷看不知是什么身份的苏媛湘。钟习禹说:“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服侍。”
那些宫女太监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偌在的偏殿,便只有他们俩和满桌子华丽的菜式。
钟习禹坐了下来,并不看她:“你也坐吧。”
媛湘在隔着他两三个椅子的距离坐下来。
两个人默默地。谁都不开口说话。或者,他们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之间太多太多恩怨,谁亏欠谁,已经说不清了。
钟习禹的声音很淡,“你不问我把他们怎么处置了?”
媛湘怔了一怔,随即黯然道,“既然已经猜到了,我又为什么要问?”
“你倒是很淡然,”钟习禹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忘了,你一直是个没心的人。他们的死与活,想必也不与你相干。”
他的话,像针尖扎在心口。是呵,她是没什么心。她没有为舒家人殉身,怎么算得上有心有情?但她不与钟习禹吵嘴。他既不是当年的太子钟习禹,也不是在西秦军营里的傅晋将军。
他可以血洗整个皇宫,未必可以对她手下留情。
她的沉默,让钟习禹难受。他瞥着她,“不说话了?现在终于会怕我了?”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只觉得,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就好了。我宁可在外面飘泊,也不会去舒府,不会遇见舒沁,不会遇见你,不会进宫。所有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钟习禹也没有再说话。
其实,有没有苏媛湘重要吗?历史就不会改变吗?舒定安不会只有苏媛湘一颗棋子,他要叛变的事实仍然不会动摇。只是也许他不会遇见苏媛湘。
是的,如果可以选择,他但愿不要遇到这个无情的,把他伤得遍体鳞伤的女人。
气氛太沉寂,钟习禹自顾自倒了酒。媛湘面对着满桌子的饭菜,却毫无胃口。可她想,中午到现在不曾进食,恐将孩子给饿坏了,只能勉强拿了几块水晶糕到碗里,小口小口地吃。
忽然,钟习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久了,手便捂住左腹,一直不肯松开。媛湘见他咳得难受,只得在桌子尽头的瓷瓶中倒一杯清水给他。
他整个人绻了起来,面容痛苦。媛湘见他势态不好,连忙问:“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太医?”
他摆了摆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扶我回寝宫。”
他的力道很大,几乎将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她踉踉跄跄地扶着他回到龙榻,见他一直捂着左腹,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的手若移开些,媛湘便看到暗红色的一整块血渍。钟习禹深吸了口气,“镜台边上有一个箱子,把里面的白瓷瓶和布卷拿过来。”
媛湘连忙将他要的东西拿到手,见流了不少血,不由说:“叫太医来看一看吧?”
“你想我死,还是怕我死?”他的语气森冷。
“钟习禹,”媛湘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何必字字句句都如此尖锐。”
他狠狠地望着她,半晌,忽然命令道:“帮我换药。”
“受伤了,为什么不让太医替你治?”媛湘问。
“那岂不是天下皆知?”
只消一句,媛湘已经明白了。他的江山,还没有坐稳,哪怕他顺风顺雨地夺回了皇位。在刚刚登基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受了伤,而且看样子似是刺伤,他恐怕是不想被人知道罢了。
“自己上药,真的不要紧么?”
“别罗嗦,上药。”
他忍着疼,将身上的黄袍脱了。腰间受伤的部位已经扎了白布,想必是刚刚剧烈咳嗽令伤口裂开了?
很明显,这伤,也是新伤。媛湘看到那么多血已经手脚冰冷,一股子血腥味道扑鼻而来,令她有股儿作呕的冲动。
她强忍着,屏住呼吸,将染血的白布扯下来,他的肌肤便裸露在眼底,伤口不大,但看起来很深,似乎是被剑击伤。伤口刚刚结了伽,又破裂开来。
媛湘用最快的速度用布擦拭了伤口,抹上药,然后将白布扎好,做完这些,她几乎没吐出来。
一直捂着嘴,拍着胸口拍了半天,才将那股恶心的感觉赶走。她看着钟习禹,“你感觉好一点吗?”
他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
媛湘坐在床榻边,有些纳闷。如果他还不起来,她要怎么回去?偏偏他此时看起来如此脆弱,想是起来说话都没什么气力了。
好半晌,钟习禹才说:“你走吧。”
“你不要紧吗?”
他蓦然攫住她的眼神,“要紧如何不要紧又如何?难道你会在这里照顾我?”
媛湘叹了口气,“我想回家。但是,看在我在军营生病时你照顾我的份上,我且料理料理你再走吧。”她知道他的个性,既然说了不会找太医,那多半都靠自己处理伤口。没人帮他,他怎么处理?指不定因为一个伤口一命呜呼!
钟习禹并不领情,“不必你好心。你出去,和小栋子说备车马让你走。”
媛湘不想和钟习禹有太多的接触,他们之间,很应该永远不相往来才是。可是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孤苦伶仃……这个词儿一窜入脑海,她就怔住了。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就成了孤苦伶仃呢?可是转念一想,他与她一样,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难道不是孤苦伶仃的吗?
她叹了口气,“看在我在军营生病的时候你照顾过我的份上,我也照顾你好了。”
钟习禹冰冷冷地说:“我说了不必。趁着我想让你走的时候赶紧走。”
媛湘不大明白他这个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他既然让她走,不需要她的垂怜,她还留着做什么呢?倒显得如今他当了皇帝,她要巴结奉承他似的。
她走出去,侍奉钟习禹的太监年纪十七八岁模样,为人倒是很机灵。她和他说要出宫,那太监道:“咱家没有让你出宫的权利。就算真的要出去,也要亲口听皇上说了才算。”
媛湘回到寝宫中,想让钟习禹说一说,却发现他仿佛睡着了。她轻轻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回,想是睡着了。
媛湘叹了口气。既然他睡着了,就让他睡一会儿吧人,等他醒了再回去——只是不知道妙铃会不会担心地疯了。
掖了掖钟习禹身上的被子,媛湘坐着静静出神。不知道锦程现在到哪儿了呢?幸好他不在家,否则要是知道她丢了,还不知道火烧眉毛成什么样。
想起他一向是个淡然的性子,只有在遇到她时才不淡定,不由地笑了。
目光回到钟习禹的脸上。这张脸相比于几年前,更加成熟英俊,他的性子也沉稳内敛,不像当年那么莽撞冲动了。成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然而他的代价,却是那般大。
媛湘对钟习禹的感觉,一直以来都那么复杂。虽然他的父亲害得她家破人亡,可媛湘没有真正恨过钟习禹;他的爱慕令她烦燥,对他的父亲下毒,舒定安的叛变,都让她或多或少地产生一丝愧疚甚至怜悯。或者她现在还坐在这里,没有夺门而出,也是因为她有愧吧。她得到了杜锦程无微不至的呵护,她幸福着,他得到了江山,却不见得比她快乐多少。
钟习禹蓦然叫了一句“媛湘”,媛湘看向他,他却还在熟睡着。她的眼底一片黯然,一点心虚。
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应该是恨她的吧?他怎么还会在睡梦中喊她的名字……对她的那点爱意,难道不是在后来发生的那么事情里都烟消云散了吗?他一直说她是没有心的人,也足以见到他对她的失望。
媛湘轻轻地叹了口气。
也许钟习禹非常疲累,她一直等着他醒,他却一直昏睡着,眼见天色越来越晚,媛湘渐渐也觉得累了。今夜,看来是回不去了。
第46章 重回(6)
钟习禹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漆黑。
他坚难地爬起来,在周围看了一圈。并没有人。她,走了?
是呵,她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他复又躺下来,静谥的空间,除了他的呼吸,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尽管那声音很轻很浅。
他捂着伤口再次爬起来,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终于在床边的美人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她身上只盖着一件他的披风,也不知道她从里扯来的,裹在身上,许是因为觉得寒冷,整个身体倦在一起。
钟习禹将床上的被褥抱起,盖到她身上。几乎被子一沾到她身上,她就醒来了。
她睡眠如此轻浅。
是不是遭遇过变故的人,都是这般?
黑暗中,她怔怔望着他,有些茫然。他望着她,有一丝压抑。终于,她开了口:“哦,你醒了。”
“为什么不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你的口谕,他们不给准备车马。”媛湘伸了伸懒腰。在美人榻上躺得浑身都疼了,滋味真难受。
钟习禹别开目光,媛湘说:“你的伤口好些了吗?去床上躺着吧。蜡烛在哪儿?”
钟习禹指明了方向,媛湘便去点起了烛,看了看更漏。竟然已经四更天了。饱饱睡了一觉,二人都已经没了睡意,媛湘问他:“感觉可好点?”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媛湘道,“等天亮了,可否安排车马上让我回去。”
“嗯。”
两人有久久的沉默。半晌,媛湘问,“今天要上朝么?”
“并非每天都需要早朝。”
想必刚刚登基,所有事务都还没有筹备完毕,故也没有完善的早朝制度。媛湘觉着有些冷,便接连哈欠了几声,钟习禹默默将她方才躺在榻上盖着的披风给她,媛湘接过,默默地披上。“你去床上躺着吧。休息得好,伤口才能好得快。”
“你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吧?”他的声音很冷清。
“放心。我像是那么管不住嘴,有事只管往外说的人吗?”媛湘望着他。
他不言语。
他不相信她,媛湘可以理解。他凭什么相信一个将他父亲毒残了的女人?然媛湘真是没必要发和谁说去。她都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认识钟习禹。
沉默了会儿,忽然外面响起马车车铃的声音,钟习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媛湘不解地望着他,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太监已高唱:“皇后娘娘到——”
媛湘的眉头皱了起来。
若娜一大早地盛装而来,真是难为了她,不知是早起梳妆的,还是一夜不成眠?媛湘就不信,若娜昨晚能睡得着觉。
她将她打昏放在钟习禹的床上,还真大方。和第一次在军营见到的她完全不同。难道当了国母,竟然连心胸也变得宽阔了?真是可笑。
若娜笑盈盈地朝钟习禹行了礼,目光悄悄地在二人之间流转。
二人行裳整齐,连头发都毫不凌乱,看起来竟像是未曾合过眼,更别说同床共榻了。钟习禹问她:“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