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有一回她生病,陛下就曾提出让徐慧帮忙管事。看陛下宠她的那个心思,是连立后的念头都有过的,掌管后廷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可徐慧拒绝了。她把杨淑妃推了出来,自己只打些下手,并不居功。等韦贵妃病好了,她便二话不说地把玺印还了回来,没有半点贪权之心。
如此光风霁月,令人叹服。
徐慧进宫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为了这种事情找上韦贵妃。
若不是魏王惹恼了徐慧,欺负到她头上,想来徐慧也不会插手干涉。
韦贵妃叹道:“你想要什么?”
“彻查宫闱局。”徐慧抬眸道:“娘娘应当知晓,徐慧身边的宫人无论男女,随身所用之物皆被下了避孕的药物。”
韦贵妃眼皮轻轻一跳,下意识地撇清自己,“本宫虽然掌管宫闱局,但这件事情绝非本宫所为。”
“徐慧明白,不然今日也就不会来求娘娘您,而是……”徐慧淡淡一笑,“直接告到陛下那里去了。”
韦贵妃心头一抖,隐约明白了徐慧的暗示。如果她不帮忙彻查此事,那么这个黑锅,就要由她韦贵妃来替魏王担了。
不过韦贵妃在后宫积威已久,德高望重,若她有心撇开自己,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轻易松口,一旦就这么简单地答应了徐慧,那么在这场夺储之争中,她将什么都得不到。
她也要从徐慧那里换取一些有价值的消息才行。
“徐充容明白就好。”韦贵妃坐直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想来陛下近日十分操劳吧?立储之事,可有些眉目了?”
她问的算是比较隐晦,不过徐慧还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韦贵妃是想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有没有希望。
徐慧答道:“陛下仍在魏王和晋王之间犹豫不决。”
听她这么说,韦贵妃并不意外。她虽为贵妃,但她的儿子论嫡论长论宠爱,都不及这二位。只要陛下要立的不是杨淑妃的儿子吴王,她便放心了。
她点点头,突然问向徐慧,“徐充容的意思,是想立晋王了?”
☆、第96话
徐慧淡淡地答道:“立储乃是国家大事,徐慧不敢非议。”
她语气平和,但韦贵妃一下子就知道,徐慧这是生起了自己的气,怨她作壁上观呢。
韦贵妃忙道:“徐充容又何须妄自菲薄呢?你的话在陛下面前,一向最有分量。”
徐慧不置可否地道:“其实想立晋王的,不是徐慧,而该是贵妃娘娘您才对。”
韦贵妃吃惊道:“这话怎么说?”
徐慧:“长孙大人有句话说的好。只有晋王继位,诸位方能和睦共处。不说富贵滔天,起码平安无虞。”她抬起眼睛,望向韦贵妃,“如今就看娘娘您如何抉择了。”
是狠心堵一把,偏袒魏王,还是选择保险的路线,帮助晋王……
韦贵妃一咬牙,下定决心道:“你放心,本宫一定助你,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徐慧达成所愿,浅浅一笑。
韦贵妃却突然有几分心虚地问:“徐充容,你会怪本宫吗?”
徐慧摇了摇头,这话说的真心实意,“贵妃娘娘也有贵妃娘娘的难处。”
韦贵妃心头一暖,禁不住感慨道:“你向来明事理。难怪陛下这样喜欢你。”
徐慧清浅一笑,道:“人活于世,难免都会有逼不得已的无奈,无可奈何的苦衷。过去我曾以为,有些事情能避则避,事不关己便不要插手。可却不知,作壁上观,才是公平正义的刽子手。今日我对他人袖手旁观,明日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也不会得到援助。”
韦贵妃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可见徐慧的模样,如何不是在自省,她这样想,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有了韦贵妃全心全意的帮忙,宫闱局这边的进展非常顺利,很快就将魏王安插在后宫的钉子拔了出来。不说悉数揪出,好歹也有一二十人。
这些人被捉拿之后,其中半数誓死效忠于魏王。他们想尽办法,自尽身亡,一个字都不肯说。但由于人数众多,怕死的还是大有人在。剩下的那些活口,足以指向魏王。
从对徐充容下药一事起,他们又招认了是魏王授意,让他们将太子和称心的事情散播出去,并将太子的所作所为“似不经意”地告诉陛下。
韦贵妃将人证物证送到太宗面前时,太宗震惊不已,难以相信自己最宠爱的儿子,竟然会有这般歹毒的心思。
韦贵妃见太宗不说话,跪了下来,背脊却挺得笔直,“还望陛下明鉴。”
太宗用一种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看向韦贵妃,声音犹如梦中,“朕不敢相信……”
韦贵妃道:“陛下是不愿意相信。”
“贵妃起来吧。”太宗亲自扶起韦贵妃,满面愁容,“这件事……徐充容知道了吗?”
韦贵妃颔首道:“实不相瞒,此事便是徐充容有所怀疑,妾身方会追查。”
“辛苦你了。”太宗沉吟道:“但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出去,交给朕来处置。”
韦贵妃忙答应道:“妾身明白。”
韦贵妃告退后,太宗连用午膳的心情都没有,也不传轿辇,走回了清宁宫。
他沿着石子路慢慢地走着,一路穿花拂柳而来,微风拂面,本应心旷神怡,此时此刻却是满心的郁气。
怪道那晚,徐慧会那样问他,原来她竟是早就知道有人在害她了吗?
想到这里,太宗又是难过又是心疼。人都已经到了殿门口,却是怎么都迈不动脚步。
徐慧听说消息,放下手中的书,从殿内迎了出来。韦贵妃去甘露殿的事情,徐慧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事实既然已经摆在陛下面前,他就是再偏心,也一定会给她一个公道。可她不想把陛下逼得太紧。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心里比谁都不好受。
因此徐慧见了太宗,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陛下现今好大的架子,还要让人出来迎驾呢。”
太宗扯起一个虚无的笑容,突然抬起手臂一把将她勾住,就那么搂着她的脖子往殿内走去。
徐慧正要抗议,谁知才进了屋,他便发了狂般低头吻她。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不仅徐慧被吓到,一旁的宫人也都差点刺瞎了眼睛。以往二人行亲密之举,好歹还是有点预兆的,可今日太宗这么突然的一亲,他们难免要看到,想装没看见都难。
他们一个个都吓得低下了头。良久,太宗方松开徐慧,对他们道:“都下去吧。”
宫人们如获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她仰首看他,眼睛和嘴唇都亮晶晶的,像是蓄着满天星河,有说不尽的故事。
“慧儿,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他摩挲着她的脸,柔声问道。
徐慧点点头,“对不起,我瞒了陛下这样久……”
太宗懊恼地说:“傻姑娘,为什么不告诉朕呢?”
他问完了这句话,还不等徐慧回答,他便自己给出了答案,“你怕没有证据,会让朕为难对不对?你为什么这么傻?朕会帮你,朕会相信你啊!朕不要什么证据,你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生气又难过,无处发泄之下,竟然张口去咬她雪白的颈。徐慧被他吓住,尖叫刚要出口,忽然发现他只是浅浅地咬了一下,没有用力,连印记都没有留下。只是方才那模样太过可怖,有些骇住了她。
她合上小嘴,将未出口的喊叫压了下去,低声道:“我知道你会帮我,可我不想让你为难。”
太宗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声音柔得好像能溢出水来一样,“那你的身子现在有没有事?朕让太医们再来给你瞧瞧罢?清宁宫里的东西都换过了没有?”
徐慧:“没事,不用,换了。”
太宗稍稍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向她解释道:“这件事情涉及前朝,朕已经嘱咐了韦贵妃,暂时不要声张出去。但你放心……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看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包庇李泰了,悬在徐慧心里的石头算是暂且落了地。要她完全踏实下来,还要等立了新太子才行。
此后没多久,太宗再次召集群臣,商议立太子一事。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极力拥立晋王李治。一向宠爱魏王的太宗一反常态,没有再坚持立李泰为太子。
贞观十七年四月七日,诏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与此同时,似是毫无预兆地下旨,将魏王李泰终生幽禁于北苑。
同年九月,太宗以长孙无忌为太子太师,房玄龄为太傅,萧瑀为太保,李世勣为太子詹事,萧瑀、李世勣并同中书门下三品,褚遂良为太子宾客。
原本众人以为,至此,贞观十七年的这一场废立太子风波终于可以结束。却不想太宗的心里,却仍有几分犹豫。
对于皇帝来说,选定继承人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打了一辈子的江山,如果不是自己继续揣着,交给谁都难以放心。
尤其是嫡长子不可立之后,该立谁为储君,这是让历代帝王们最头疼的问题。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不一定是最适合最皇帝的。最像自己的那个,不一定能造福社稷。最有才华的那一个,出身可能不好。出身好的那个,才情可能不够。总是要想选出一位最合适的储君,非常非常不易。
在立了晋王为太子之后,太宗又多次怀疑太子李治太过仁弱。他私下里对长孙无忌说,担心太子不能守社稷,而吴王恪英勇果断,欲立吴王为太子。
长孙无忌闻言大惊,没想到太宗竟然又有更换太子的念头。于国,吴王身上流着隋炀帝的血,为了国家的安定,绝不能立吴王。于私,李治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谁做太子对长孙家的未来更好,显而易见。
长孙无忌忙道:“臣以为,太子不宜多次变动!太子殿下尚且年幼,又向来乖顺听话,这才显得有几分优柔寡断。可这同样代表着他可以虚心纳谏,广纳群贤。人无完人,还望陛下三思啊!”
太宗点点头,表示自己还要再考虑一下。
夜里,太宗拥着徐慧,低声问她,“慧儿,当初你也是希望雉奴做太子的吧?”
近日以来太宗对新任太子的怀疑与不信任,徐慧早就看在眼里。因此他这样问时,徐慧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们之间说话的禁忌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开始,讨论起这样的国家大事,二人皆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口气。
“说希望,也算不上。”毕竟晋王的天赋才华说不上多么惊人,而且晋王和她非亲非故,晋王继位,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徐慧看着太宗的脸色,直言道:“只是在陛下诸多皇子当中,晋王的确是最适合做太子的一个。”
“最适合?”
徐慧点点头,“还望陛下不要怪徐慧直言,大唐能有如今的盛世,乃是由天时、地利、人和所成就。像陛下这样的君王,不可能历朝皆出。继任的太子只要能得您一半的能力,大唐也就可以长盛不衰了。您想想看,您对太子殿下,是不是太过苛责了呢?”
她指的是如今的太子,又何尝不是被废的太子。历朝历代,东宫太子所要承担的压力,绝不小于深宫里的皇帝。
☆、第97话
太宗看她一眼,轻叹道:“朕还以为你同杨淑妃交好,会同意朕改立恪儿为太子,倒是朕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徐慧摇头,“就算之前立的不是晋王,而是吴王,今日陛下同样会问我要不要换太子的。在您的心中,诸皇子虽有能力,却都不足以担任储君。可除他们之外,您又有什么选择呢?”
或许这也是历代明君到了晚年,都寻医问药,想要长生不老的原因。他们耗尽一生心血,好不容易造就的盛世江山,怎么舍得轻易交给别人?若是继任者不能让他安心,他又怎么能轻易地放手?
这或许就是家天下制度的无奈之处了。可让这些帝王禅让帝位给贤能之士,他们更是做不出来,宁愿把皇位留给自己或许没有那么出色的儿子了。人性如此,在经历了上千年的父死子承制度之后,又有谁能像远古的尧舜一样禅让帝位呢。
太宗思来想去,最终听从了长孙无忌的建议,没有二度更换太子。
但现在的长孙无忌和当初已经不同了。过去他能做到在文德皇后的三个儿子中不偏不倚,可现在不行。他是太子太师,和当年的魏征一样,都成了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不得不与太子共进退。
太宗想要更换太子的这件事,长孙无忌考虑之后,决定将实情告知李治。由于李治是由长孙无忌一手扶上太子之位的,因此对于舅舅的话,李治毫不怀疑,当即惊慌道:“舅舅,我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摇头道:“您看,这就是陛下犹豫不决的原因。殿下,您需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事事依靠别人。身为帝王,听从他人的建议自然是好事,可是最终下定主意的,必须是您才行。”
在贞观十七年这接踵而至的几场谋逆风波到来之前,李治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登上太子之位。毕竟他虽为嫡出,排行却极为靠后。若不是上头的几个哥哥作死,本是怎么都轮不到他的。
可既然当上了太子,入主了东宫,就没有人想从这里离开,李治也不例外。他知道,既然已经卷入了权力的漩涡,就不可能再后退了。
于东宫太子而言,不进则退。要么就保住自己的位子,登基为皇。要么就像他的兄长一样,在宫廷斗争中落败,晚景凄凉。
和长孙无忌长谈过一番之后,李治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自己的处境。他现在终于能够明白当初大哥如坐针毡的那种心情了。东宫看似风光,内里的凄楚却只有自己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