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闵祥安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相貌与身姿,言行举止也能看出是在勉力撑场面,那说话的音儿和端茶的手都带颤儿,堂堂一位家主也不知是在怕什么,没了神秘感与新鲜劲儿,众人面上不表,心里却都腹诽他小家子气。
倒是他找的话事人分外吸睛夺目,相貌出众又谈吐不俗,那身姿与神气,粗陋的料子穿在身上都能添上光彩,外行人见了还当是染织坊的技艺好。
乞巧盛宴白日侧重交流探讨,晚上是宴席聚会,闵祥安只在白天露了半个时辰的面,剩下的事尽数扔给闵宵和其他手下人,自己带着武仆先行回凌阳县。
宴席一直近夜里子时才散,各方人马在锦渊楼下分道而行。
闵宵撑手坐在回客栈的马车中,拇指抵着穴位揉按。
他应酬了一整晚,喝了不少酒,现下满身疲惫,头中一阵一阵地抽疼。
闵祥安压在他身上的事圆满办成,可他的心还是沉沉坠着,一股气囿在胸口,憋闷得生出燥郁。
马车辘辘声止,随行的武仆掀开车帘,“公子,到了。”
闵宵面色如常地下车,一路行到房间门口,手抵上房门却迟迟没施力推开。
半晌,他似是妥协般叹出一口气,转向身后的人,“这两日可有什么异常吗?”
随行的武仆身上一僵,立时想到昨晚的那位州衙,他们将人家当作疑犯,还说要送人去见官。
他支支吾吾道一声:“没...没有异常。”
暗里替主子得罪人的事,既未追究,自然没必要老实到白白吃一顿骂。
奇怪的是,他说了这话,宵公子的脸色反倒更差了几分,没有异常不是正好?真是摸不着头脑。
闵宵再未多话,径自转身进门。
木窗开得大敞,夜风豁豁灌进房中,吹散身上的酒气,掠过眼睛时划得刺痛,激出些水意。
今夜月亮隐在浓云后,入目只有明奉城影影绰绰的轮廓,万物收敛声息,静得仿佛身在一处荒芜之地,天地间只剩他独身一人。
手中的钱袋捏得起皱,碎银将掌心硌出印子,这微弱的疼痛提醒着他那段过往曾真实存在。
许是喝醉了酒,许是夜深而未入睡,又许是...盼了太久却没能见上一面,他放纵自己直面此刻的心绪——
他愤怒又难过。
他想见她。
既担心她会出事,为她减少阻难,又抱着侥幸想见一面,她却偏偏没有来。
同一幕夜色下,十里开外的牢狱中,偶有鼾声震起,惊得老鼠穿道而过。
“阿嚏!”
沉睡中的郁晚拢了拢身上的稻草,唇中喃喃呓语:“谁在想我。”
*
已是正当夏的时节,晌午的日头如炭火烤得人滋滋冒汗,码头的脚夫光着上身卖力气,一身腱子肉晒得黑亮油光,脸黑得打远分不清眼睛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刘二扔下肩上的麻袋,擦汗的间隙往河边树荫下送去一眼,他大哥面前站着个白净公子,那生得,他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般貌美的男子,身姿跟谪仙儿似的,哪哪儿看着都不像是和他们有话可搭的人。
刘大弓着腰身,酡红的脸上顶着讨好的笑,“公子您有话直说,凡是我知晓的定不藏着掖着。”
“四个月前的某一日晚上,你们兄弟两人曾帮郁姑娘抬一人上山,你可还记得是在哪处地方?”
闵宵的话一出,刘大酱黑的脸上瞬间显出几分惨白,八月的天里凉气顺着脚跟爬。
他抓头挠手眼神飘忽,“这...这...四个月前的事,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闵宵将他的心虚怕事看在眼里,直言道:“我是那日你们抬的人。”
刘大瞪直了眼,正主找上门,他再多推诿岂不是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冤有头债有主,本就不是他兄弟二人有心害人。
“公...公子,我兄弟二人只是拿钱办事儿,我们不晓得那日要运的是活人,等到了地方,那郁姑娘说是她不着家的夫君,谁承想她谎话连篇,这事儿真怨不得我们兄弟,要是早知道定不会贪那亏心钱...”
他一边说一边觑这公子的脸色,只见他面上怔愣,倒不似生气,花瓣般的眼皮儿微微颤着,也不知是拨了他哪根心弦。
半晌,他似呓语般喃喃:“她说我是她夫君...”
刘大不明所以,“诶!是啊,正是她说绑的人是她夫君我们才没报官,清官难断家务事嘛!谁承想她是撒谎害人,公子若是需要证人,我兄弟二人定当仁不让的!”
闵宵收敛心绪,正色道:“不必,她没有害我。你们可知她住在哪处?”
刘大挠头,这两人莫非真是闹了脾气的小夫妻?怎的连自家住的宅子都找不着地方。
但他未多嘴,只摇头道:“郁姑娘的家极偏,下山时顺势就能走出来,可上山时曲折弯绕的,几十上百条岔路,也没个正经大路,且那处山多,出来了便找不到她住在哪一座,须有人领路才行。”
对面的人半晌未作声,他试探问道:“公子?”
闵宵垂下眼睫掩盖情绪,“多谢。”
“那我走了?”刘大见无事发生,心里松快起来,嘴上打溜儿似的碎碎念叨:“还以为您是哪家官老爷来找我盘问呢!这城南冯府的老爷遭了黑手,小半年了还没寻着凶手,许是见我们码头的汉子粗壮,官差日日点卯似的来找我们盘问...”
闵宵未多在意他的话,那声音飘进耳中转了一转,直到他转身走出几步,脚下突然一顿。
几息过后,他才又迈步离开,步伐匆忙了些。
城西杂货街摊贩林立,有处曾氏典当行租了铺面,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在此处开了二十来年的店。
“曾姑娘。”
面前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曾姑娘自账本上抬眼,视线落在来人身上,顿了一顿。
好一个俊俏公子。
“客官是要典当何物?”
闵宵将银票压上桌案,“我找人办事。”
曾姑娘看了几眼,略一挑眉,年纪轻轻出手这般阔绰。
“公子里间请。”
茶水奉上,两人落座。
“公子找人办何事?”
“需找人替我绑一人。”
曾姑娘欲言又止看他一眼,绑人何须一百两,当真是银子多了没地儿花。但这话她自不会说出口,雇主给的多,她抽成便多。
“你们这处可能指定人?”闵宵问。
曾姑娘摇头,“干杀人越货勾当的自不敢轻易暴露了身份,我也不知晓他们姓甚名谁、是何相貌。”
闵宵一时未出声,指尖蜷紧。
半晌,他又开口:“此事须得是合适的人来办,我可以等。待你选人时,帮我问上一个问题。”
*
大雁南飞的时节,无雨的天总是澄净透亮。
在那囹圄里蹲了整整三个月,日日与老鼠为伴,身上都熏出稻草的干苦味儿,郁晚拍一拍无形的灰与霉,对着晌午的日头抻了个懒腰。
“郁姑娘,好走啊,往后常联系!”
“还是不联系的好!”
郁晚蹲大牢时闲得无趣,拉着狱卒侃谈,他们知她是盗窃未遂的轻罪,算不得大恶之人,便也未做苛待,几个月下来与他们打成一片,听了不少闲闻轶事。
好巧不巧,出门迎面正撞上那黑脸凶相的符松蒙,当初正是他将她扭送到狱中,她怀恨在心,关于他的闲谈她听得格外起劲儿。
据说符松蒙大有来头,原是安守一方的武将世家之子、心高气傲的少年将军,后来家族中有人叛敌,陛下念符家先辈劳苦功高,才免却株连九族的刑罚,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符松蒙自京城贬谪至廊州,当了小小一衙役。
郁晚听得连连咂舌,难怪他功夫那般好,原是沙场征战的将军。那一脸郁气,定是家道中落、怀才不遇憋的。
原本听了他的故事,她心里对他多了一份动容与担待,可每每一对上这人,心里那几分柔软便跑得没影儿。
也不知符松蒙是鼻子能嗅出不存在的血腥,还是眼睛能看穿人的魂魄,初始时他一口咬定郁晚是杀害冯良志的凶手,让州衙彻查;但苦于没有证据,州衙只当他破案心切,几回敷衍过去,她才险险逃过一劫。
郁晚担惊受怕许久,故而对他怀恨甚深。
此回她出狱恰好撞上了人,便越发端出大摇大摆的姿态,故意走至他近前,嬉皮笑脸地道一句:“符将军,我走啦!”
她刻意将那声“符将军”叫得阴阳婉转,果不其然,他瞬间绷紧了脸,手握上佩刀,一双怒目似要将她燎出个洞。
她当着他的面施展轻功,瞬息间掠上屋脊,朝他摇一摇手,笑意灿烂,转眼没了踪影。
回到雁拂山,郁晚好一番焚香沐浴驱逐晦气,白日守在山崖前看那南飞的雁群,携一壶口味不佳的清酒,一坐就是一整天。
闲散躺了半月,她摸一摸肚皮,哀叹一声。
再不挣钱,她该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