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跳不上去?答案也非常浅显:他已无法再使用任何奇门法术了。而普通人是完全不可能在没有借力点的情况下凌空跳四米的。
就像自己越到后期,起卦推算凶吉就越来越难一样,卞宇宸猜测谢印雪也必定越来越难以使用奇门法术。
让自己能不知疲倦、不需休息地凿石,或许便是谢印雪能施行的最后一道术法,故他无法再让别人拥有和自己相同的体能,也无法跃到四米出头的石梯上层台阶上去。
所以待明生把谢印雪推下石梯后,有那么一瞬,卞宇宸是真的认为谢印雪死了。纵使还没死,他双手和下肢都骨折断成了那般的扭曲的模样,又怎么继续活下去?
要知道其他参与者是走了,可留下来的他们还得继续凿满七块石块,不凿七块石头出来,就活不过明早。
现在好了,谢印雪不仅没死,还四肢健全,压根用不着担心这个问题。
他回卞宇宸:“是,我确实不能再使用任何奇门法术了,不过我这奇术,不是在副本里施的。”
为了叫卞宇宸明白他有多自不量力,谢印雪纡尊降贵,捏起掌心的玉蝉放到面前,问:“你可知此为何物?”
卞宇宸道:“玉蝉。”
谢印雪勾唇:“是玉蝉,亦是玉琀。”
琀,是含于死者口内的葬玉。
正如古埃及人们常会把圣甲虫状的饰品或护身符佩戴在胸前,以祈求自己或是死者能像这些圣甲虫一样顺利前往来世,复活新生般,华夏古时亦有人在看见蝉由地下洞出得生这一景象后,也将类似的美好祈愿寄托到了蝉身上,于是他们开始将玉石雕刻成蝉的形状,放到死者口中含住,希望亡人能似新蝉蜕泥复生。
“蝉埋于泥地中,历经数年才能破土而出,爬出地面数周便亡。”
谢印雪仰起面庞,将玉蝉对准圣殿穹顶投下的明光,徐声道:“我令族人为我安排丧事,躺入棺中含玉蝉生葬,当棺盖被开时,我便能重新行动,但此时的我非人非尸,不知饥、不知渴、不觉累、不觉倦,如爬出土壤的蝉,会在人间游荡数周后‘死去’。不过——”
话说到此,青年合拢五指,再松开时,玉蝉便化为一阵玉白的碎末,散入黄沙消失不见。
青年则轻抬下巴睨视卞宇宸:“这期间我若受到致命伤害,也会‘死去’,只是无论如何,我都能复生。”
卞宇宸闭目长长呵出一口气:“我猜到你可能无法再使用任何奇门法术了,可我没料到,你竟在进副本前就给自己留了一手。”
谢印雪淡淡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这个术法满打满算也就只能给自己添条命,刚进这副本时谢印雪不清楚各个参与者的性格,也不知道卞宇宸这道貌岸然的阴险小人有没有安排“十三”潜藏在人群中,便一直装得谦逊温和。后来屠文才这个最可能胡乱发疯拖人陪葬的不稳定分子死了,其他人性格也差不多摸透了,他哪还容得下卞宇宸不当孙子当大爷?
自然是立马教卞宇宸学会认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来也好笑,你有同党这事还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本来我都不大确定,你却不打自招。”
每每想到这件事,谢印雪都想感叹一声滑天下之大稽。
毕竟明生前期的伪装其实还算不错,人瞧着温文儒雅,书生气十足,不是很像以往跟在卞宇宸身边那些经受过训练的“十三”护卫,后面又说自己有个儿子,想回到家里和孩子团聚,这就跟向别人求饶欲令其心软放过自己时说“我上有老下有小”是一个道理,会使人们下意识觉得这类人不太可能会是坏人,故哪怕在卞宇宸自己暴露自己在中参与者有同伙之后,谢印雪也不能完全确认这个暗桩究竟是谁。
只是卞宇宸有些想太不通——
“我何时……”
此处已没有别的参与者了,就剩他和谢印雪,卞宇宸便没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但刚问到一半就被眼前的青年挑眉打断:“你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谢印雪没有半点要给卞宇宸解惑的意思:“那你自己慢慢想去吧。”
见他这般态度,卞宇宸面露沉思之色,在脑海中把自己和他说过的每句话都仔细逐一复盘,片刻后也一扬眉:“是卦辞,对吧?”
谢印雪不置可否。
不过他的确是从卞宇宸所说的卦辞里,反推出卞宇宸有帮凶的。
【宜守本份,谨防口舌;二人和合,则成吉。】
这是卞宇宸卜出的卦辞。
后两句没有问题,关键是前两句,尤其是“谨防口舌”这句,已经告诫的再明显不过了,卞宇宸对自己的占卜解卦之术又如此自信,他不可能在明知卦象警示后,还主动和谢印雪发生口舌之争。
除非他最开始认为自己占出的“二人”,不是指他和谢印雪,而是指他和另一个人,那就很好理解了。
卞宇宸以为自己跟另一个人不起争执,和睦同心,就能协力把谢印雪干掉,并成功通关副本。
结果等和谢印雪吵起来后,加之通关进度不容乐观,卞宇宸才猛然惊觉,原来卦象中显示“二人”是他和谢印雪,和他那同伙没半点关系。
所以后面他才来了个川剧大变脸,连谢印雪压着他磕头,磕完还不认账,这厮都没再顶嘴一句。
眼下听谢印雪坦言知道自己老早就露了馅,卞宇宸又问:“那你是故意被明生推下去的了?”
谢印雪懒得就这种明摆着的事再做一遍回答,昂首用下巴指指石梯上看不到身影的明生道:“你管我是不是故意的,不如去管管你那‘十三’,再不管他就要死了。”
“管不了。”卞宇宸摇摇头,“我一个人跳不上去,他也没法自己下来,你能跳上去吗?”
谢印雪听笑了:“他把我推下来,我还上去救他?”
“那就让他去死吧。”
卞宇宸如表无奈似的撇撇嘴角:“即使把他救下来,他也不可能再凿完七块石块了,明早死和今天死没什么区别。另外,有一点我需要讲清——”
“他不是十三,他只是明生。”
卞宇宸的话叫谢印雪略生讶意。
不单单是因为卞宇宸说话时的态度和表情刻薄冷漠,仅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强调,就像谢印雪把明生误认为十三是件严重必须立马澄清的大事,而明生死不死根本不重要,卞宇宸不关心,更不在乎。
还因为卞宇宸现在仿若亟需发泄般,毫不避讳地和谢印雪讲起了卞家那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明生他家里的确是做白事生意的,什么‘白事生意’都做,和卞家有长期合作。”
话点明到这,已无需多费口舌,何况明生打捞再多的黄金也无法让干尸为他凿石这事也说明了一切。
“他有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人也叫‘明笙’,笙歌的‘笙’。”卞宇宸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她是我堂妹,以前常到他家铺子去为其他十三买棺材。明生不想他喜欢的明笙,有朝一日会躺进他家做的棺材里,因此他答应了我一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卞宇宸没直接道出,不过他们都知晓答案。
而明笙作为卞宇宸的堂妹,一个好端端的卞家小姐,又为什么会躺进棺材里,只要联系着卞宇宸的“夭”命格,便不难猜,无非是给卞宇宸续命的药引子罢了。
毕竟以血亲为引,续命效果确实是最好的。
只是到底为骨肉血亲,鲜少有人会弄到这样相残相食的地步。
可卞宇宸连谈及自己的血亲堂妹,也依旧是一副冷血冷情的语调,隽秀的面容在通透亮堂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令人刿心怵目的阴鸷。
他抬眸将目光落向谢印雪的面庞,此时此刻,他仿佛化身成了替谢印雪打抱不平的仁人志士:“这样的烂人,死了就死了,能用这么一条烂命去换明笙活下来,是他的福气,这也是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好事,你说是吧?谢印雪。”
卞宇宸看待明生心中抱着这样轻蔑不屑的态度,难怪他会在一开始会误以为卦象中的“谨防口舌”是指自己和明生。
关于明生为人如何,谢印雪不作评价,对于他的生平往事,谢印雪亦不感兴趣。
一个一生做好事的人不能因为做了一件坏事就被评判为坏人,一个一生干坏事的人同样不能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就被认定为是好人。
谢印雪只就自己听到那些动静说:“他把姚小果送走了,姚小果或许会觉得他是个好人吧。”
“你呢?”
谢印雪对卞宇宸发出灵魂质问:“到你死的那天,会有谁会觉得你是好人吗?”
卞宇宸微笑道:“卞家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好人的。”
在某些时候,谢印雪会觉着卞宇宸的精神有点不正常了,可能是在锁长生的副本里待的太久,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用堪称怜悯的目光睨着卞宇宸:“骗我可以,反正我不会信,你别把自己也骗过去就行了。”
卞宇宸唇边的笑容微僵,眼角抽搐两下,脸上差点挂不住假笑:“那你呢?”
“沈家的人就会记着你为他们做的一切,会感激你,会觉得你是个好人吗?”
“无所谓,我不在乎。”
谢印雪一句“难道我姓沈吗,姓沈的人怎么想关我姓谢的什么事?”把卞宇宸剩下的话都给噎了回去。
他目不转睛盯着谢印雪瞧,想从青年脸上抓到一丝口是心非的不甘,却怎么都寻不到。
卞宇宸一直觉得他和谢印雪很像,家世、背景、能力、连命运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轨迹都是相似的,只不过他们是一对注定势不两立的夙敌。
但要说卞宇宸有多恨谢印雪,恨他恨到分分秒秒都想他去死,那倒远远不至于。
就比如当下,比起杀了谢印雪,卞宇宸其实更想和他聊聊。
卞宇宸有太多话想找人倾诉。
不进入锁长生的人,永远不会长久留存跟锁长生有关的记忆。
无论他和别人说多少次,也许一个转身的功夫过去,他们就会全部忘掉。
卞家的人看不到、记不得、听不懂他在锁长生里经受过的折磨和摧残,他们只感觉他索要的太多,占据着家族最顶级的资源和供奉,却付出的太少,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家族,真的必须要依靠着这么一个整日只会摆弄卦盘、掐指念诀,对股市、生意、商业一窍不通的人才能维持繁荣吗?
每每看到他们狐疑、不信任、想反抗又顾忌着的目光,卞宇宸就会恨,会痛苦。
恰如之前他说的,卞宇宸认为,这些痛苦和恨,在能记得锁长生有关回忆的“十三”一个接一个死去后,世上大概唯有境遇与他相仿的谢印雪能理解了。
所以从遇见谢印雪的那一日起,卞宇宸便时常在心里思忖:他在卞家是这样的,谢印雪在沈家又是怎样的呢?
卞宇宸太想知道了。
如今这里仅剩他和谢印雪二人,时间又尚且充足——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
卞宇宸张口,正欲和谢印雪来一场“英雄识英雄”的同病相怜、同命相惜之谈,青年却目不斜视,径直路过他,走到石梯底下把绳子捡回来,重新捆到拉绳抓钩装置上,一副准备上工了的样子,卞宇宸也只好先闭上嘴,跟着去捆绳子。
待捆好后,方才那适宜的氛围却已消散大半了。卞宇宸埋头凿了一会儿,刚把情绪酝酿回来,就听谢印雪在那叹息:“真累啊……”
卞宇宸立刻抬头朝他望去。
果然,含蝉生葬术失效后的谢印雪现在凿石不像前几天时那般从容自若了,他半块石头没凿完,额角就生出了层如轻雾般薄薄的细汗,柔润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线,蹙着眉烦闷抱怨:“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究在谢印雪开始喃喃自述讲他从小养尊处优,以前连过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蹚过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来进了锁长生,也有人上赶着给他当人肉轿子骑,如今却要受这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时,再也按捺不住,皱眉问谢印雪:“我已经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谢印雪却反问:“不叫我怎么让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辈子的苦呢?”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们只能吃六辈子,你独享七辈子,这苦好吃吧?”
“……”
卞宇宸闻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点忘了,谢印雪这封建欲孽,在沈家过的是穷奢极侈的腐败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谢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谢印雪闭嘴,沉着脸道:“谢印雪,你切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多积口德,多……”
“我没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扬高嗓音打断他,“这里气温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热,想给你降降温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能不能讲讲道理?”
卞宇宸彻底哑口,清楚自己歪辩不过谢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头渲愤泄恨地凿石块。
谢印雪见状又是一声冷嗤。
卞宇宸曾说他有眼会看,那他谢印雪就不会看了吗?
他当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话想和他说,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恶心。
虽说自己称不上什么好人,却好歹有着底线在,卞宇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