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徇察觉气息缓缓睁眼,扶住睡歪的脑袋反把人揽怀里,抬指腹擦过他嘴角的口水,眸色温柔地把他睡到半开的嘴闔回去,把毯子叠到朱掣怀里盖好、将人打横抱起离开。
那天朱掣没回下城区,而是直接睡在温徇房间。
但隔日一大早朱掣还是避开耳目回去了。
温徇没拦他,只是回军监提审林映煋。
林映煋在帮忙下解了銬,边转动被绑红的手腕边问:「对了,我之前就想问你甚么时候戴的眼镜?不是二点零吗?」
「也没到二点零。」温徇淡然一笑:「就是有人说好看。」
「……」
得,当他没问。
林映煋坐正后,两人开始商量后事。
「那个擅作主张的和尚怎么处理?」
温徇脸色骤沉,折着手阴森森道:「剁了,不打麻药,给我生剁,留着口气让他在牢里享受一下没几把的后半生。」
林映煋眉头一跳:「你对他怨念这么大?」
「那白目想不开去碰小孩,活该。」
「那个路夫人怎么处理?」
「你看着办。」
「你二叔呢?」
「请他退休。」
「偽造笔录?」
「记我头上。」
「帮你演戏的死刑犯?」
「当初是我承诺给他们新身分和新罪名,死罪都不做数。」温徇试探看他:「我的话要兑现,至于谁该放谁不该放,你来评估。」
「明白。」林映煋点头:「那张大迅那些……?」
「药厂的解药继续研製,剩下都砸了压成废铁不然就充公,谁也别抢,不过你想过几个有用的到自己名下的话我没意见。」
「谢啦,我还在想怎么干走那间零件厂呢。」
「也不是白送你。」然而温徇在对方疑惑下笑道:「钱请打到温军帐上。」
林映煋眉头一跳,刚起的笑意立刻消了下去,满脸哀怨:「行,人都要走了还抠门呢。」说着却在心里盘算该怎么样才能便宜点把东西坑过来。
温徇微笑,没告诉他价位自己已经算好硬塞到他出狱后审核公文第一位了,一颗螺丝钉的钱都不能少。
「你的首领人选现在在哪?」
「你放心,好着呢。」林映煋扬眉:「如果你担心人品或是我搞傀儡政权的话可以视讯,我让他们打给你?」
温徇见到林映煋眼中的警惕,微微一笑:「不用,不方便见就算了,反正接下来也不是我跟他合作。」
「是他『们』,哪个城区出生的都有,但会让下城区的选上,其他人帮衬。」
「你真要用选的?」
「真的一人一票选暂时不可能,但可以用一区一票。制度慢慢改吧,等文化水准都提上来再说,不急。」
温徇淡淡应了声,然后气氛陷入沉默。
林映煋半天等不到声,疑道:「你这就交代完了?」
温徇翘脚往后一靠,摊手:「都差不多了。」
这下林映煋反到急了:「不能差不多啊!你之后可没机会再交代了!」
「你怕甚么?都敢逼我给钱了。」
「那是你讲道理,可别人不一定讲道里啊!」
「顺其自然吧,再多我也不知道了。」温徇轻笑,看着对方急燥的表情,舒缓的神色中带着安抚:「放心,温军不会害你的,我们有仇的又不是你,而且你替我们把林映和搞进医院的事重要干部都知道,都会为前任将领杀遍神国了,绝计干不出恩将仇报这事。」
林映煋拧眉犹豫了会,终是叹道:「那你打算怎么放我出去?」
「等我事跡败露,你会跟其他冤狱的一起被救出来、立刻装晕送医,然后让你的人混进追击中把我一枪打死。这是路线,我会引导那些人照着着跑。」温徇递出摺叠严谨的薄纸:「放心,我就站在那给你的人打,不怕枪法不好打歪。」
「呵,谢谢,您真贴心。」林映煋接过纸片纂进囚服口袋:「对了,沙鹿前天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温徇身形一顿。
「……嗯。」
「难得人家坚持,你真不留条命下来陪他?」
「我是认了他几年,可他才认识我多久?没必要。」
「唉,沙先生看人的眼光真是从一而终,我前天也是这么呛他的。」
「……」
「反正我会给你留个机会。」林映煋说着掏出一枚刻着树木的硬币,拋给温徇:「只要你逃跑时把这个东西丢出来,我的人就会改变策略放你走。」
温徇随意翻看了下,抬手又想丢回去:「你当在许愿呢?不需……」
「就拿着吧,别等关键时候后悔了。」林映煋目光不禁往旁移开,小声道:「你如果真就这么死了,老实说我也不甘心。」
硬币随着迟疑重新滑入掌心,温徇捏了捏,币面上有股铜臭味,看上去是已经有些年岁的事物。
温徇抬头正好对上林映煋目光,只见对方又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他记得,这傢伙虽然比他小,但小时候那会却比自己高了两公分,为此这人每回都会专程来生日会跟自己比身高,最后总会不欢而散。
但自从那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
温徇眼里从此只容得下仇恨,也就逐渐将这个人在自己的认知里单纯地划为富冑权贵,凡事利益优先,这些年为了筹钱查情拢人脉也抢过他不少生意,导致后来两人见面就会暗戳戳掐上两句。
但温徇的用意到不是单纯打嘴仗,而是真为了生意和脸面必须适时下他威风;不过现在看来,这人大概每次呛他的时候都带着小时候的「旧情」。
虽然两人性格差不多败类,但他觉得林映煋比他还像个人。
至少他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甚么,也知道争取的意义。
现在听他这么说,有一种自己终于要从提线偶还魂的感觉。
激动炽热,却又布满荆棘。
*
七天后。
有人怀疑张大迅的死因蹊蹺,黑进监控系统找到被删除的道路监控,发现车辆行跡诡异,追着车牌去调查,却发现这个车记在温徇名下。
各方揣测接踵而至,连带质疑起前首领卢璟天的罪状,那所谓扰乱国安和社会秩序的身分似乎有了其他可能。
接下来更有人抓出圣地的记录,从俯视的拍摄角度看去明显注意到那些被提前安排在两侧的暴徒,而这所有都是这段时间由将军温徇经手的清剿案件……
一项质疑,连带整串事件都跟着诡异了起来。
有人追着路翔案一路到政权中心,慢慢挖掘出潜藏在案件下的事实。
最终,得知早已准备在那的真相──温徇利用温家残留势力为父母报仇。
消息一出,举国譁然。
然而对于一名某种意义上的连环杀人犯,神国国民并没有太大的宽容。
媒体接连挖出黑料报导,或真或假,却一并指向目前位在权力中央的温徇,他的宅邸门口围着越来越多反抗人士,将本来宽敞的铁闸挤得水洩不通。
这些天宅中上下出门都得用逃的,弄得管家何敬是一天比一天焦躁,而何衝因为哥哥的抱怨每天在后院操兵时人也懨懨的、没什么精神。
温徇轻掀窗帘,瞥向院外鼓动的人群。
目前效果比预计来得好,也不知到该不该感谢神国人总是如此嫉恶如仇。
他今晚就会离开,而利用完又拋弃了下属的将军会被眾口唾弃。
他今晚就会死在小巷里,也许会被人们砍下脑袋、掛在城门上。
不过这都会是身后事,那套要留全尸才能投胎成人的习俗,温徇也不管了。
反正他也不想再以人的身分重新活一遍。
也许他能做一头懒散的狼,整天打猎吃肉晒太阳,偶尔需要打群架的时候再现出利齿尽情撕咬、酣畅淋漓一番。
没有利益纷争,只有猎食和战场。
比的是谁更狠,谁输了就献出全部。
不问来路,不计得失,逍遥自在,痛快一场。
且能死得乾脆。
入夜,温徇锁上房门,换上那套藏在衣橱底的市井打扮,压了压帽沿微微遮住半张脸,翻出二楼窗户,沿着墙边砖缝三两步就这么溜了下去。
院门口,眾人守半天也累了,有些还在睡梦中,突然一个身影就当着面翻出来落地,在反应不及时往大街上衝了出去!
「那是甚……?」
「是温徇!他出来了!」
「堂堂一个将军敢做不敢当!居然丢了一家子自己跑?!」
「追啊!别睡都起来!有傢伙的抄傢伙、没傢伙的撒腿追!可别让人跑了!」
温徇狂奔过整条豪宅区,窜入混乱的人流,脸上满是张扬笑意。
他好久没这么嚣张地跑了。
可是就在一个转角,对街窗口闪过诡异银光,温徇本能一震,瞳眸骤缩。
一切都慢了下来。
温徇下意识闪身,却仍旧没有避过震天的枪响。
碰──!
子弹穿过几十米外嵌进右腿关节,带出一片腥红色的血花。
温徇闷吭一声抓住路灯,险些跪倒在地,惊骇瞬间遍布全身、冷入骨髓。
这不是他预定的死亡。
林映煋没必要在这路上害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后一定会死。
那会是谁?
可温徇没空深思,后方追兵随着推挤声越来越近,他只能扶着墙一瘸一拐继续上路,冒险将路线拐出预定之外的巷口。
然而电光火石之际,他被架住了。
温徇右脚施不上力,硬生生被那人往门里拖了半步,眸光一凛,试着用左脚抵住门框,反手拧向那人脖子……
「别动!」
熟悉的声音带着着急,温徇心思和身体放松的瞬间,一缕熟悉的体香溜入鼻腔,他仰头往去,只见朱掣焦躁地将他拖进门内靠墙坐好,然后左看右看拎起地上铁桶往积水槽里捞了就往门口泼,来回三次才把血跡冲掉。
这里是某家店的后厨,此刻灯光昏暗,除了二人外没有半个人影。
朱掣丢下水桶,匆忙跪回温徇身前拖住他的腰把人架起来努力往屋前带,咬牙道:「血冲掉了还是有水痕,他们一定会怀疑追上来,我们先绕回去……」
温徇右腿像被辗过,但几乎被刺痛吞噬的目光却柔和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门外,声音越来越近,冷汗从朱掣额前翻滚滑落,温热的血顺着温徇裤管、淌上他的、浸入裤腿、沦入鞋袜,又浸施了几块地,擦不尽的血在涌,腥味扑上鼻尖,朱掣眼眶一红,说出来的每个音都在发颤:「林映煋告诉我的,只是你现在受伤了,现在外面不只你安排的,还有人放冷枪,我本来想直接带着你跑,但是你现在腿伤了,你的腿……子弹、子弹还在里面,不能乱动,不然我本来可以……操!你再撑一下,我们逃得出去的,林映煋说了,隔壁街有……!」
可话音未落,经过最后一张厨房桌时,朱掣胳膊一凉。
匕首划过肌肤,在他使劲托住温徇的手上割出一道口子。
朱掣吃痛,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力道往他伤口重重一掐,害他疼的一下脚软被推开跌坐在地。
只见温徇半靠在桌上借力站定,眸色温柔地俯视着他,轻声道:「对不起。」
朱掣一愣,手脚并用爬上前就要拽人,可温徇直接抄旁边空汤桶往头上一扣害他又跌坐回去,等朱掣手忙脚乱掀锅一看,人已经拖着脚从窗口翻了出去。
身影从眼前消失,朱掣心里登时空了一块,满腔悲愤涌上心头,他用力往窗口扒过去、带着哭腔朝没入人群的背影吼道:「操你妈的王八蛋!给我好好活着!等我去找你!你还欠我一顿揍!知道了吗!是你欠我的!你欠的──!」
追兵带着棍棒破门而入。
他被当作遇袭受伤的店主扶起来,可当那些人正循着痕跡要往窗口继续追时,朱掣忽然将那个看起来像头儿的脚步拌住,在对方为难的表情下抱住人大腿像个哭闹的孩子倒在窗口前发疯撒泼,伤口随着拉扯撕开,鲜血淌在磁砖上、怵目惊心……
温徇跳出窗外后脚扭了下跪倒在地,正好压在受伤的地方,冷汗浸过面颊,他咬牙支起身,一瘸一拐往原来路线的跑去。
即便要死,他也不想死在别人的计画下。
他的死可是很贵的。
只是这腿伤的地方真的不太巧,正好在要紧关节的地方,如果再放下去的话可能导致组织坏死,估计就得截掉了。
不过也没差,反正都要赴死,他不差这点残缺。
他只担心后面那些人太快追上来,忍着疼不敢停,一步一地血,头开始发晕。
莫名地,他想,刚刚是不是就那样呆着,死在朱掣怀里也挺好的?
不对,要是朱掣情绪收不住,他可就救不了他了。
没准会被认为是对姦夫淫夫一起陪葬呢?
只不过辜负了这么一个人,他真是……还不清了。
不知不觉中,他踏进了预定的那条死巷。
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头,然而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尽空洞。
他的右腿几乎没有知觉了,温徇根本没法想像自己刚刚是怎么来到这的。
他回过头,看着微弱的街灯从巷口打进来,长长的,一个垃圾桶的影子正好落到他脚边。
脱了力一般,他跌坐下来,靠在又脏又乱的巷底。
硬块透过口袋咯着他左大腿,他探手,掏出一块圆圆的硬币。
没过多久,巷口传来脚步声。
那些人终于追到这里,见温徇倒在那,脸上喜不自胜。
「还跑!跑不掉了吧!」
「看我们不把你抓回去服刑!本来还敬你重情重义是条好汉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出事就自己跑的烂人!」
「甚么重情重义!就是恩将仇报!你看看那些大佬哪一个没照顾过他!」
「对!尤其是卢首领!把他当儿子养!结果看看最后养出了甚么东西来!」
「战场上本来就有生有死,我听我爸说当时那情况如果放任温将军乱来的话我们下城区就要陷落了!你们还觉得他报仇是为了大义呢!为个鬼!就是住在上城区不知道人间疾苦!没把我们当人命!」
温徇靠在墙上,他现在有些失血过多,迷迷糊糊地听着那些人边骂边走近。
他明明记得,自己在透漏真相时候明确表示出了很多细节。
看来确实像林映煋说的,即便真相近在眼前,怎么样都会有人把所有的意图往沟里带,懒得去听去看、懒得纠正错误,却有精力跟着一起骂人。
算了吧,他没办法改变所有人,只能期待选择真相的人比盲从的要更多。
他没力气也不用再去做甚么,不管林映煋是不是为了野心,他会管好所有的。
街影中,隐隐约约,他看见走在最后那人从腰后掏出一把枪。
来了吗?
枪口缓缓上移。
温徇没有动。
黑漆漆的枪口却过三两人群和嘲弄的间言碎语,直指胸口。
温徇看不清那人的脸,距离模糊了视线,阴影挡去那人的半张脸。
银白色的流过滑过枪管,落在巷弄间,十分安静。
温徇眉头轻蹙,微微纂紧掌心的硬币。
人群快要走到了,可他还没开枪,就只是那样指着他,似乎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扣下落在板机上的那隻手。
怎么还不开?
然而下一秒,一个投影从银枪顶部投了出来──熟悉的脸庞,焦急,用尽全力硬把人拖在原地,怎么甩都甩不掉,整个人都在发狠,眼眶红肿,无声,一遍又一遍嘶喊着同一句话。
温徇心脏猛地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而举枪那人眼底泛起的月光映着枪口,像一锋利刃朝他投了过来。
突然,温徇尽全力掷出硬币。
铜质的光划过一眾人等眼前,滚到了那人脚边,正正打上鞋尖。
「甚么东……?」
为首那人话音未落,古怪的迷雾扑天盖地涌了上来!
眾人纷纷倒地,而那人快速跳过倒一地的人上前往温徇掌心扔了两颗药丸。
温徇垂眸确认过后立刻吞下,一抬头,那人口罩上带着熟悉的眼神,像是他那名跟他一样的心冷的下属。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将他扶上备好的车往后座丢了把手枪,然后带他直接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