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多亏有他◎
“嘶,真烫。”
龇牙咧嘴地将甑子从灶上端下来,贺七娘跺着脚丢开手中的布巾,忙不迭将双手浸到一旁的凉水里。
水中倒影摇晃,手背被热气燎得发红。
垂眼瞅着,贺七娘却莫名忆起昨夜方砚清挂在墙头,眼巴巴等她搬来木梯时的表情。
肩头微微耸动,贺七娘抿紧嘴角,眉眼挤作一团。
她一个劲逼自己回忆方砚清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回忆他曾在她目盲之后施以的援手,想要借此压制自己的笑意。
结果却是在迭声的“某如何如何”中,将方砚清那副面红耳赤,嗫嚅嘀咕“我下不去了”的模样,记了个鲜明。
两世为人头一遭见,还真是,让人记忆深刻呐!
破功的贺七娘撑在灶前笑弯了腰,就连堵在心头的郁气,都给笑开了大半。
手背上火燎燎的痛散了大半,贺七娘抬袖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双手拍了拍脸颊。
深吸一口气,贺七娘将甑子里蒸好的糯秫米,倒在事先备好的竹簸箕里头。
袅袅热气蒸腾,不消多时,便给屋里填满了谷物的香甜糯香。
已近盛夏,就气候而言,早不再适合酿酒。
可贺七娘才忆起前世之事,那些噬心的痛尚且如影随形。
若还不让她做点最熟悉的事,她真怕自己会愤而冲去东都,先把那许瑜和什么三娘子揍一顿再说。
可眼下,她贺七娘能切实报复到他们吗?
很可惜的是,不能。
先不说她连那劳什子三娘子姓甚名谁,究竟是哪家的三娘子都不知道。
便是那即将蟾宫折桂的许瑜,她小小酿酒女,眼下也是奈何不得。
用竹铲将糯秫薄薄铺开,蒸透的秫米甜香混着米油翻转,看上去油亮亮的,勾人食欲。
贺七娘手下动作不停,脑内亦然。
昨晚翻来覆去地想了整整一夜,从迷糊睡去再到怅然醒转,将被泪浸湿的发丝别到耳后,贺七娘已然做了决定。
既蒙诸天神佛垂怜,真得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
那眼下,她贺七娘首先要做的,便是弥补遗憾,寻回阿耶。
还有,避开东都和许瑜,护住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想来那无端丧命的小婢女,没了她出现在身边,也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至于那未能降世的孩子......
按一把平坦腰腹,贺七娘只能说,他们是注定命中无缘了。
无论如何,她都是要这糟心的婚约给退了的!
那种面善心毒,假仁假义的状元郎,三娘子爱要便三娘子要,若十娘子爱要,那十娘子亦可要。
反正她贺七娘,是不要了!
现下,她只求这对腌臜货色,自此之后,生生世世都绑在一处,再不要去祸害旁人。
他们要走阳关道,而她,自去过那独木桥。
放下竹铲,贺七娘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正打算看看曲液发的如何了,屋外却是传来阵阵吵闹。
乍听上去,那动静里头有熟悉的声音,亦有粗犷的陌生声音,听上去凶神恶煞的。
谨慎使然,顺手摸了灶台上的擀面杖,贺七娘绕到门后,把木门悄悄推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门外,半大的孩子围作一团,张开短短的手臂,活像叽喳乱叫,耀武扬威的小鸡仔。
“你是哪个?你不是我们村的。”
“没错!你谁?你在阿姊院外狗狗祟祟干系么?”
一旁,则是一身青衫的方砚清。
听到孩子们唧唧喳喳地朝那短衫汉子问话,方砚清上前一步挡下汉子凶狠的眼神,冲方才说话的孩子轻轻摇头。
“不是狗狗祟祟,是鬼鬼祟祟。也不是干系么,是干什么。知道了吗?”
“是~夫子!”
轻笑着赞一声孺子可教,方砚清转而正视对面已经面色发青的汉子,拱手行礼,问道。
“敢问郎君,因何在此?”
“某与众小儿皆见郎君藏于树后,行迹可疑,因而出言相询,还望郎君解惑,免让吾等误会了您,将您视作宵小之辈......”
即便是藏在门后偷看,贺七娘也是看得分明。
那面生的汉子听着方砚清喋喋不休,眉心一跳、咬牙切齿的模样,俨然已被气得不轻。
这厢,见外头只有一个面生的人,贺七娘稍稍按下防备之心。
正想出门打个圆场,问问这人到底是有什么事,将人打发了去。
门外,已是变故突生。
终是再无法忍受嘴碎的方砚清,那汉子一把扒开揪住他衣角的孩童,上前一把薅住方砚清的衣襟。
“你管老子是谁!老子劝你赶紧带着这群崽子滚远点!”
方砚清被那汉子薅住衣领,见其恶狠狠地瞪眼,却仍是不慌不忙。
一面示意孩子们躲开,一面开口同汉子说道。
“无辜稚童,郎君何故动手?孟子曾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郎君此行,有悖......”
“老子管你孟不孟,被不被,再不闭嘴,老子打......”
“啊!夫子!”
眼见那壮汉拳头高高扬起即将落下,孩子们被吓得抱成一团,吱哇乱叫。
年岁稍大些的男孩,更是已经冲上前去,打算一道去阻拦汉子打人。
可方砚清却是不闪不躲地直视汉子双眼,眼神平淡无波,就像将要被打的人并不是他。
汉子被他这样的眼神盯得后背莫名一凉,心下恼怒,便真的准备动手。
谁知,斜里却骤然飞出一道黑影,对准那汉子举高的手腕,砸了上去。
“啊!”
哀嚎一声,汉子松了抓在方砚清衣襟处的手,捂着受伤的那只手,忙往地上看去。
在场众人视线聚在一处,那黑影却滴溜溜滚了许久,才堪堪停下。
他们这才看清,原是飞出来的,竟是一根擀面杖!
“谁!?”
“谁**敢偷袭老子!”
被区区一根擀面杖当众下了面子,那汉子怒火中烧,捧着发麻的那只手,朝周围怒声吼到。
怒吼声才落,原本阖上的院门也被人从里头一把推开。
吱呀一声响,引得众人循声望去。
门槛之上,裙角随主人抬脚跨出门的动作翻飞一瞬,继而稳稳停在院外众人之前。
“我!”
清亮一道女子声音响起,那汉子不屑地扭头望去。
门前,出声的女子普普通通一身村女装束。
粗布头巾包住头顶盘起的麻花辫,浅麻半臂衫裙,腰间系着同色围裙。
除了肤色白得有些晃眼,垂在头巾外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成卷黏在脸上外,看似没甚特殊。
“怎的?你这小娘儿们找死?”
汉子面上闪过晦色,上前一步正欲发作,眼下却是悍然映入一道冷芒。
鼻尖被那道冷光指着,汉子这才看清。这出声的村女手中,竟还该死地握着一柄柴刀。
“我这刀,才磨过。你说我是找死吗?”
贺七娘一手握着从灶屋里拿出来的柴刀,一手朝七嘴八舌唤她贺阿姊的孩子们招了招,示意他们躲到她身后。
间或,还冲那想要动弹的汉子招呼上一句。
“我的柴刀没长眼,你乱动的话,我可不一定会砍了你哪儿。”
见孩子们都围了过来,那汉子也老实站着后,贺七娘这才分了个眼神给低头整理衣襟的方砚清,问道。
“方夫子,你没伤着哪里吧?”
前世,方砚清曾在她目盲之后,一路护她去往东都,对她多有照拂。
虽说他本就要去东都参加春试,不过是顺路捎上了她。但当初到底承他施以援手,一行也多亏有他。
所以,贺七娘自不能见他在她家院门外无端受伤。
另一边,仔细理好衣襟,扶好发髻的方砚清闻言,忙是朝贺七娘拱手行礼。
“无碍无碍!某未曾伤着!”
“贺七娘子巾帼不让须眉,某在此,谢过贺七娘子救命之恩,某自当......”
耳边嗡嗡作响,见方砚清隐隐又有喋喋不休的趋势,贺七娘同对面那汉子皆是皱起眉来,面露难耐。
那汉子被柴刀指着,好歹是收敛了些。
但贺七娘却是再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