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夏末他去北直隶,根本不是什么修缮旧典,而是——”
“礼亲王。”吐出这三个字,音音只觉全身力气都好似被抽光。
年下震惊朝野的礼亲王谋逆案,让盘踞北直隶的一代亲王轰然倒塌,目下俱已圈禁。从礼亲王府抄出的财物一车车往金陵运,极大充实了国库,要不然这次陛下要修通天塔天王殿也不会如此顺利。
只不知道,到底是抄了亲王有了钱陛下才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还是——陛下生了修通天塔天王殿的念头,才有了后头的抄家,乃至谋逆。
只一条,陛下是通过锦衣卫,而非三司,就已让整件事再说不清。
音音面色白得厉害。
“小姐,小姐!”橘墨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模样,整个人都慌了。
“没事,我没事。我只是想不通——橘墨,我真的想不通。”音音抓着橘墨,失焦的眸子好一会儿才重新看清眼前的人。
“小姐,到底怎么了?您跟我说说呀!”橘墨是真的不懂。
音音已扶着她站起身:“给我更衣,我要去——陆府!”
“我要问他!”
她要亲口问一问,陆子期到底知不知道这一转,他就彻底把自己一身清名,甚至把将来登阁拜相的路都堵死了!
她要问问哥哥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名臣之路不走,他去做陛下手中的刀,去做他人眼中的鹰犬!
一直到跟着渊虹到了陆府小门,音音依然未平息发抖的身子。把守陆府小门的小厮看到来人,一惊,一边赶紧把人带进来,一边早使人飞往里头通报去了。
此时陆府书房内,才踏着寒气从外头回来的陆子期正在换衣,茶还没喝一口,就已吩咐书童,在外头书案上铺开了纸张,他要为礼亲王案收尾写一纸堂皇正大的文书。
书童往门口一站,这是主子吩咐了,接下来谁都不能打扰。
钱多接到了信,是一点儿也不敢耽搁,直接越过书童进了内室,隔着屏风回说:“大公子,咱们小姐来了!”
回过神跟过来的书童,一听,重退回门口。
屏风后的人一顿,然后才是啪嗒一声,是玉带扣合的声音。陆子期转过屏风,还在理着袖口,也不看钱多直往外去,经过书案的时候顿了顿,继续往外,淡淡嗓音问道:“那边炭火——”
钱多赶忙道:“已经烧上了,香也是点的小姐惯用的。就是平日无人时,也都是天天打扫熏香暖着的,就怕哪天小姐突然来,一时间屋子烧不暖和。”
陆子期点了点头。
钱多本不敢多话的,如今公子更加威重,整个人也比以前更沉默,让人觉得更冷了一些。尤其是这次从北边回来,即使钱多,初见都觉得胆寒。
可这会儿钱多却悄悄打量了公子一眼,心道小姐回来,公子定然欢喜,钱多难得多嘴道:“小姐这是听说公子回来,就紧着来看公子了?”
“恐怕她是得了消息。”陆子期往前,眉尖皱了皱。
钱多一惊,公子的意思可不是得了公子回来的消息,难道是——
可这事儿金陵如今可没几人知道,明日消息一出,必然是要掀起风浪的,他们小姐身处内宅,怎么反而今儿就知道了。
他目光落在公子左肩头,忙问:“小姐总不会连公子受伤都知道了吧?”
陆子期望着阴沉沉的天,没有说话。
直到到了后院门口,他的脚步一煞,转身才问钱多:“是不是看不出端倪?”问的是他身上的伤,“血腥味,有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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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如此,音音听清了吧?”
“血腥味, 有没有?”
钱多仔细闻了闻,摇了摇头,忍不住道:“公子缠得太紧, 不成的,还是略松一松吧。”
“不要紧。”
说着陆子期抬步入了给她备的院子,到了完全按照她的喜好布置的房间。门前,他再次停了停, 看了看依然阴沉得天,这才伸手推门。
一眼就看到端坐桌旁的音音,坐得一动不动,听到动静,看了过来。
看过来的目光不认识一样,一寸寸打量, 最后停在他的脸上。
陆子期好似浑然不知, 脸上带出了旧日笑:“音音,试试茶?新得的,当时一闻就知道你喜欢, 只喝了一次就都留下了。”
音音没动, 也没有说话。
“北边这时候都是大雪了, 铺天盖地,可惜你这会儿也看不到。”
陆子期继续道:“这屋子是不是眼熟?”说着他又笑了笑:“从桌子到案几, 还是寻的同一个地方的黄花梨, 寻的同一个老师傅打的,跟清晖院你房中的一样。拔步床也得了,过完年就能运过来了, 连小抽格的位置大小都是一样的, 你那时不是说——”
“为什么?”音音再听不下去, 截断了陆子期的话。
陆子期一顿,继续把话说完:“我一直记得你最喜欢这些,只是——,这些日子疏远了,也不知如今,你还喜不喜欢?”他抬眸看她,还是笑的,眼中笑容却好似风中的叶子——会晃动一样。
“为什么呢?”
音音是真的不明白呀,她望着陆子期好似要重新仔细打量才认得,“哥哥纵是聪敏过人,可从新捡起书本,又要打理生意,又要读书,还要应付陆家那边没完没了的琐碎算计,不容易的。”
音音望着陆子期,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有了泪光,一句句道:“旁人只看到哥哥从容应对,可我知道哥哥不易,自打重拾课业,夜夜看完账都是要温书的,每日寅时即起,十年来从无一日例外,不容易的。”
“过府试,过乡试,然后中了会元,点了探花。一步步走过来,不容易的。”音音看向陆子期,努力镇定自己,可声音却控制不住颤抖,连同胸口,都觉艰涩。
陆子期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富贵权势,生前身后名,哥哥一步步稳稳地走下去,什么都会有。”音音不明白呀,泪在她眼中打转,她觉得整颗心都堵到无以复加,她死死看着陆子期,一字一顿问他:“哥哥就这么着急!急着去做一把刀,去做一个荒唐帝王的佞臣!”最后一句话谢念音声音压得很低,却很重。
一言落,屋子里静得可怕。
陆子期面部抽动一下,重归平静,他的目光这才重新落在音音身上,目光很深,但声音很淡,他说:“佞臣,是什么?是忠是佞,很重要吗?”
音音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陆子期看她,唇角扯了扯,艰难地笑了笑:“你一直知道我的,我们分开太久了,久到你都开始期待我是个好人了。”
音音摇头,“不,不是期待,不是你是什么人,我从来没有非要让哥哥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
她的唇颤,好似太多话都挤压在肺腑之中心头之上,一时间却说不出,好一会儿,她才终于能说出话来。虽外头整个院子都是空的,只有守住院门的钱多和渊虹,可音音声音依然低得很,在这个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屋中,却让陆子期听得清清楚楚,她一字一字道:
“而是,你会成为这个荒唐的时代,荒唐的帝王,一个荒唐的注脚。”
话声低,可却重若千钧。
陆子期看她,再次扯了扯嘴角,桃花眼尾挑了挑,道:“荒唐?很快,你就会看到更荒唐的事儿。”
音音一下子想到外头那些隐隐约约的风声,几乎是咬牙问道:“你要为陛下,继续对亲贵动刀?”
陆子期摇头,音音才略一松就听到他说:“不是要,是已经,很快就会看到结果了。”
很快,他就会得到他想要的。这是一个荒唐的时代,正因为荒唐,才能让一个野心家在最短的时间攫取他想要的一切。
音音不敢置信,目光几乎痛了。
她不相信陆子期不明白,他不是她,不是任何人,他是注定会在史册留名的人!
他浪费了他比所有人都杰出的天赋,他浪费了他的才华,他浪费了他所有的辛苦,对不住他一路走来所有的汗与血。
而现在,他甚至连他的命都要拿出来赌了,选择走在刀尖上,一个不慎,就是个死。
音音的手不觉抓着胸口衣裳,她看着眼前人,觉得喘不过气。
陆子期忙俯身唤她,把茶水送到她嘴边,一遍遍让她放宽心,给她解释看似凶险,只要看准每件事的关节之处,也没想的那么凶险。
音音捧着茶杯,整个人都在抖。即使这时候,哥哥满嘴宽慰,也只敢说一句“没那么凶险”。她放下茶盏,抓住陆子期的袖子,望着他道:“收手,现在。我马上进宫去求陛下,即使陛下非要如此,可这件事不是非你不可。”
陆子期垂眸看音音抓紧自己袖子的手,道:“不。”
“不?”
“不。”
音音慢慢松开了手,站起了身,看他道:“哥哥,不愿意收手?”
陆子期也起身,回她:“不愿。”
他放缓了声音,像往日那样哄着她:“音音不用管这些,音音只要认真想一想——”说到这里陆子期顿住,然后才慢慢道:“那日赵家八角亭,我说的话。”
他的目光略略移开,“音音,想过的吧。”又是一顿,他才轻声道:
“嫁我。”
很轻。
“如果没有,音音不妨,从现在开始,好好想一想。”他想很快,也许明年冬天,或者最迟——最迟两年怎么都够了,他当——
堪配她。
很快,就是道貌岸然的谢家只怕都巴不得结这门亲,至于音音看重的殷家,也不会觉得自家珍重万千的孩子低嫁。
音音目光却好像听到的都是糊话,她不可思议道:“到了眼下这时候,我跟你说前程身家,生前身后名,你却还只想着这等小事?”
“小事?”陆子期几乎又要笑了,看着谢念音道:“音音大约不知道,这两年,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这件小事。”
“哥哥?”音音不明白,哥哥的青云志,哪里去了。
陆子期却一眼就看明白她所想,慢慢道:“青云志?也不过是为了上青天,得以——揽明月。”
而他所欲的明月,他一直都知道是什么,只是月亮自己不知道。
陆子期宽容道:“别管旁人,你只想我们,这不是很好?你不是说,不喜欢讨厌的人踩在你的头上,你不是想要彻底踩下——”他的身体微微靠近,想要说服她。
音音后退,伸出手,止住他的话:“别。可千万不要说你是为了我!哥哥,我求你可千万别说如此糊涂,是为了我!”
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音音头疼得很,明明正确答案如此明显,可她却好像怎么都无法跟哥哥说明白。
但,别说为了她。她不要这种“为了”!
音音口中拒绝的声气让陆子期一滞,当即退开,挺直脊背,拉开了两人距离,负手身后,声音如雪洗过的天空:
“你怕什么。我就是犯滔天罪过,也是为我自己。”
说着他抬眼看她,慢慢道:“为了我自己能够得到你,就是这么简单。”
音音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问出来:“我——,我是哥哥的,我为了哥哥,我与哥哥风雨同舟,这还不够吗?”她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