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鳶打起精神,双波凝盼,抬头笑道:「你今天这衣服真美,所谓夜雨染成天水碧,这天水碧听说是宫嬪为衣裙染上绿色时,不意把衣裙晾在宫里,适逢宫里下雨,雨水沾染了衣裙,才染出如此色泽。」
「夜雨染成天水碧,还要有朝阳借出胭脂色。」眠樱翠袖闲笼,玉腕慵遮,微笑道:「这衣料是靳大人赏赐给我的,裁了这身衣裙还有剩下的料子,我待会叫下人送到你的房间吧。」
「我是个俗人,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么好看的顏色。」
眠樱眉扫春山淡淡,眼裁秋水盈盈,轻笑道:「我不也是俗人吗?」
紫鳶深深地看着眠樱,他知道眠樱是跟自己不同的,眠樱跟海棠馆里的所有娼妓也不是一路人,就像夏天的鳶尾花永远无法了解春天的樱花所看到的万物復苏。这念头总是被紫鳶强行压抑下去,此刻却再度浮上心头。
花见月既望,紫鳶总算抵达京都。彼时京都的春意尚未凋零,正值盛开得最灿烂的时刻。
昨夜载着行囊的马车已经先行出发,所以现在只有载着靳青嵐丶紫鳶和眠樱的雕轮绣轂穿过高大宏伟的城门。
大约是因为在輦轂下,靳青嵐没有命人沿途净街。鈿车纤手卷帘望,紫鳶看见玉輦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满街垂柳绿荫长,蔷薇繁艳满城荫,锦街天陌皆是车马如龙,既有褒衣博带的书生,又有贩夫走卒,比望霞还要繁华得多。
鈿车绕过遍植杏树的御水沟,远远看见宫门前两闕深严烟翠浓,双闕连甍垂凤翼,沿路聚香鼎处处,鲜花载路锦成堆,兰橈画舸转花塘,水映风摇路渐香,又经过瓦舍,数十勾栏星罗棋布,駢肩累跡。
紫鳶偷看得起劲,背后突然伸来一手拉下绸帘,紫鳶回头见靳青嵐正在看着自己,他立即扑入靳青嵐的怀中,半额画长蛾,曼脸若桃红,浅色縠衫轻盈似雾,愈发衬出冉弱楚宫腰,他可怜兮兮地道:「奴家知错了。」
鈿车里金盘撒果,银烛烧花,帘卷花稍香雾,软榻上铺着单薄于云的纺花纱褥。紫鳶随手拿起雪香扇给靳青嵐扇凉,这雪香扇里涂抹掺着龙脑末的水,其香风扑鼻,他卖乖地问道:「这件衣服大人还穿得舒服吗?」
现在靳青嵐穿的正是眠樱和紫鳶缝补的狩衣,他正要回答,马车却忽地停下来,下人在外面道:「稟告大人,有人邀车驾。」
眠樱从《万叶集》里抬起头来,紫鳶也是一怔,他当然听说过叩閽丶邀车驾,或是敲响登闻鼓,但没想到一来到京都就遇上了。
靳青嵐吩咐道:「让他过来。」
「草民拜见大人。」外面传来一把苍老的女人声音。
靳青嵐不多说废话,单刀直入地道:「你若有冤情,那就如实稟告,不得有丝毫欺瞒。」
那老婆子说话颠三倒四,大半天也没有到重点,紫鳶本以为依照靳青嵐的脾气,一定会随意打发,或者是丢给手下盘问,没想到他一直耐心地听着老婆子说话,不时开口询问细节,引导老婆子回到正题,丝毫没有怠慢,怪不得那些老百姓一等到靳青嵐回京就忙着邀车驾了。
根据紫鳶的理解,那老婆子的姪女在二十年前曾经被先帝的三皇子,也是当今圣上的三叔宠幸,眾所周知三皇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年纪轻轻就被先帝关在米柜里活生生地饿死了,自是来不及收下这姪女为姬妾。
之后,那姪女一直等候着三皇子,等了足足二十年,等得头发发白,脑袋也变得迷糊痴傻,快要连老婆子也认不得了,终于那老婆子在邻居的指点下,大着胆子鼓起勇气邀车驾。
「把这位老夫人和她的姪女送到廷尉司里,待会我再亲自审问此事。」靳青嵐曲起指节轻敲软榻的边缘,续道:「马车先驶到流鶯馆,再驶到廷尉司里。」
铀车缓缓起行,经过花市东风卷笑声,转入流泉巷陌,垂柳池塘,最后到达流鶯馆前。
下人打起绣缠枝莲花卉绸帘,只见流鶯馆的朱漆金钉大门凤鐶鸣兽,双铺深掩,门前繁花锦烂,弱柳青槐拂地垂,两边春荫淡淡,春波渺渺,丝毫不比海棠馆逊色。
靳青嵐没有下车,他的脸庞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听到他向眠樱和紫鳶道:「以后你们住在这里,我有空会来找你们。」
二人福身道谢,紫鳶知道靳青嵐还要赶回廷尉司办正事,所以也没有挽留他。他们下了鈿车,鈿车很快便呼啸远去,流鶯馆前恭候的下人连忙上前迎接两位新主人。
眠樱金翘斜嚲淡梳妆,衔花双鱼银步摇闪烁着春日微光,他跨过紫檀木雕花门槛,玉云凝重步尘细,六幅双裙染郁金,踏进流鶯馆里。
紫鳶紧跟着眠樱进去,不禁为眼前所见而惊叹,绣闥雕甍列锦闺,桂户杏梁连綺翼,九重楼阁簇丹青,层台金碧惹红霞,玉柱香映丹楹,枝头海棠红未破,匀糝胭脂颗,重叠通日影,当真是人间仙境,不知道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建成,显然并非临时起意,也不知道靳青嵐原来属意于哪位佳人。
面对如斯良辰美景,眠樱却是独立花荫宝砌,神色惆悵,愁望晴天际。
流鶯馆地处京都的边缘,若是从京都东边的广寧门城楼看去,只看见数重花外红楼起,丽宇芳林对高阁,里面则是三进两院,琉璃押鱼脊兽铺砌,三重三檐十字歇山顶,既有水绿南薰阁,又有花红北闕楼,平日榭阁春风静,自是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靳青嵐大约每隔一旬来访一遍,每次也只尽情地跟两位美人颠鶯倒凤,香闺里千乘宝莲珠箔倦,万条银烛碧纱笼,皆是彻夜不灭。
然而,靳青嵐不曾把他们送到什么权贵的家里,也不曾把他们带到外面,而他们身为养在金屋里的低贱男宠,自是没有资格到靳家拜见靳夫人。
哪怕京都的风光再好,眠樱和紫鳶也只能呆坐在金丝雀笼里,如同后宫里等待羊车召幸的嬪御,但至少不用像从前那般面对尔虞我诈的同伴,或是暴虐残酷的芳客,日子也算是过得相当平静。
穠艳娇春春婉娩,百紫千红烂漫,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垂杨低拂曲尘波动,双燕双飞绕画樑,黄鸝娇囀声初歇。
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綺窗,珠帘半卷开花雨,薄纱如雾亦如烟,眠樱坐在窗纱畔,碧玉冠轻裊燕釵,鸦领蝉翼腻光寒,娇艳轻盈香雪腻,正安静地以牛骨梳梳理着狼毫。
那些狼毫是眠樱吩咐下人买回来的,他把那一大堆乱糟糟的狼毫沤在生石灰里好几天,然后把其中一束狼毫拿出来,以牛骨梳仔细梳理,再把狼毫泡在水里,去除狼毫里的杂毛和油脂,如此反覆十几遍,足足花上一个早上才弄好一束狼毫,哪怕留着长指甲,眠樱的动作依然极为灵巧。
紫鳶负责把梳理妥当的狼毫放在板子上,修剪狼毫里参差不齐的部份。他一身鶯黄衫子退红裙,贴鬓香云双綰绿,说道:「你以前也不会亲自製笔的,现在倒是有间情逸致了。」
「以前没多少空间,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支好笔是写不出好字的。」眠樱红袖往还縈,素腕参差举,把狼毫梳理之后又泡在水里。他微笑道:「只有我最了解自己需要什么,才能做出最合适的毛笔。」
薄日移影午春空,下人把午膳搬到暖阁里。最近圣上赏赐了靳青嵐胭脂稻,这胭脂稻乃是御田贡米,以泉水淹灌,味道尤佳,往日眠樱和紫鳶食用的本已是非一品官员吃不起的碧粳米,靳青嵐却还是特地吩咐下人把胭脂稻送到流鶯馆里,所以他们最近喝的粥也是胭脂稻煮成的。
眠樱和紫鳶用过午膳后便各自浣手,雕花金盆里明珠溅雨,凝脂洗出一番铅素,他们正想到院子里散步时,下人却前来通传道:「靳大人来了,请两位小姐出门迎接。」
二人相视一眼,紫鳶不禁有点诧异,靳青嵐向来只在晚上来到流鶯馆,他在京都的举动远比在外面时慎重,至少不会光天化日就沉醉在男宠的温柔乡里。
幸好他们早已梳妆妥当,便携手穿过玉楼雕栏,迤邐红桥春岩下,在垂花门前迎接靳青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