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问颖竭力放轻呼吸,不断用当初杨世醒的话来劝慰自己、提醒自己,张氏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她所以为的真相不一定就是真相。
想想安平长公主留下的那封信,信中所写与张氏今日所述多有矛盾,一定有一方是错误的……不,也许两方都不是对的,她不相信杨世醒真的是……
陛下的开口,打断了阮问颖在心中的不断默念。
“所以,你承认当初在长生殿中安插人手,欲对皇后不利了?”
张氏抬头看向他,露出一个平静的笑。
“是,我承认。”她道,“我恨她,也恨你,我诅咒你们一生不能得其所爱。”
“不过看样子,也不需要我来诅咒了。”她长出一口气,“她得不到信王,你得不到她,所谓的天赐皇子更是一个笑话。陛下,你说,我和范儿会在地下与他们母子相遇吗?”
陛下没有说话。
他用抬手作为回答,高总管小心翼翼地领着人上前,带走了张氏。
殿里再度剩下阮问颖和杨世醒两人。
“颖丫头。”陛下道,“这出戏怎么样,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张氏所言“不患寡而患不均”出自《论语》。
第297章 大长公主喂了她一枚寒丹
阮问颖的手心又开始流汗了。
“臣女……臣女……”她嗫嚅着,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话。
好在陛下没有为难,把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杨世醒,道:“既然她不说,就由你来替她说吧。这出戏唱得好吗?”
杨世醒道:“还不错。”
陛下道:“出乎你的意料?”
杨世醒道:“没有。儿臣早已打探到了这些事, 今日不过是旧事重闻罢了。”
陛下问他:“你早知自己不是朕的孩子?”
他抬眸回问:“父皇相信张氏的话吗?”
陛下道:“朕相信她说的是真话。”
“真话不一定代表实话。”杨世醒道, “四年前蜀州堤坝一案,布政、按察、都司各执一词, 都认为自己说的是真话, 对方在弄虚作假。”
“结果后来调查发现, 他们说的都是真话,都没有弄虚作假, 只是因为所知之事不同, 所以得出的答案不同。”
陛下道:“你的意思是,张氏也不知真相?”
“儿臣不知。”杨世醒道, “只是如此一桩大事, 听凭一面之词未免有些武断。正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听得多了, 或许就能知道真相。”
陛下脸色微沉:“你这是在指责朕偏听偏信?”
杨世醒面不改色,镇定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想知道真相。”
陛下道:“如果她刚才说的就是真相呢?”
杨世醒道:“那也要确认是真相才行。毕竟兹事体大,牵扯到儿臣的身世,儿臣不敢贸然定下结论。”
陛下道:“你还不死心?朕不相信皇后在行宫里没有告知你你的身世。张氏说的有可能是假,皇后说的总不会不真,你到底是谁的孩子, 她再清楚不过。”
杨世醒微微笑了笑:“母后的确对儿臣说了当年之事, 不过很奇怪, 母后说的与张氏的大相径庭。”
“依母后所言, 她从没有背叛过父皇,怀的的确是父皇的孩子,但胎弱难立。大长公主为保中宫育有嫡子,在宫外找了一个健康的婴孩,准备一旦母后生下来的孩子不好,便偷梁换柱。”
“后来,母后生下了一名男婴,然而,等她从力竭昏睡中醒来,听闻的却是大长公主带来的噩耗——她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气,现在的六皇子是从宫外抱来的婴孩,不是她的孩子。”
“父皇既然审过母后,想必这些话都已听过。很明显,母后与张氏的证词存在冲突,父皇是相信母后,还是相信张氏?”
陛下笑了。
笑容不似往常宽和通明,也非面对张氏时的讥讽冷漠,而是一种古怪的、另类的笑。
他看着杨世醒,轻声道:“如果朕相信皇后之言,那你就是从宫外抱来的野种;如果朕相信张氏之言,那你就是皇后和信王私通的孽畜。你说,朕该相信谁?”
阮问颖的心头一阵发寒。
野种,孽畜……这是她头一次听到陛下吐出这么粗俗的字眼。
她知道陛下很看重血统,有过“妾婢贱类之子,无异凡俗鄙陋”之言,可是——杨世醒毕竟是他花费了十几年心血、手把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啊。
他曾是陛下多大的骄傲,难道就因为他的身世有问题,一切都不算了吗?
不,不仅仅是不算,如果确认了他不是嫡子,陛下恐怕会以最快的速度了结他的性命,并且是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陛下当初对他的爱有多深,之后对他的恨就会有多重。
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欺骗和背叛。
之所以现在还能平和地谈话,不是因为理智压过了情感,而是双方都觉得真相不是皇后或张氏口中的任何一个,杨世醒既不是宫外的婴孩,也不是信王和皇后的孩子。
比如他此刻所言:“也许,父皇可以两个都选择相信。”
“在母后生产当晚,张氏的人杀死了一个婴儿,但那是大长公主从宫外带来的,不是母后生下的。母后生下来的孩子还好端端的,已经长大成人,正在父皇跟前陈述。”
“至于大长公主为什么会以为母后的孩子死了,这很容易理解。母后于夜半发动,身体又较为孱弱,长生殿内定然一片慌乱。大长公主和张氏的人又各怀鬼胎,双方在混乱之中难免会产生误解。”
“张氏以为自己的人杀了大长公主从宫外带来的孩子,大长公主以为那个被杀的孩子是母后生下来的孩子,并且死因是胎弱窒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以真为假,把亲生子当成了别人的孩子养大。”
这也是支撑着阮问颖到现在的底气。
皇后可能会对信王有余情,但绝不会背叛陛下,所以依照张氏的说法,被留在宫里的杨世醒就是皇后和陛下的孩子。
然而这里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宫外的信王也有一个孩子,那孩子还是被大长公主设计得来的,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皇后说的都是真相,当年她的孩子真的死了,留下来的是信王的孩子,那么哪怕没有遭到妻子背叛,陛下……都不可能容忍信王的孩子,在受到这么多帝王之术的教导后,还存活在这世上……
再一次的,阮问颖感到了后悔。
为什么她不能劝杨世醒离开?为什么要放任他回宫来?他不是帝后嫡子的可能性再小,一旦成真,等待着他的都只有灭顶之灾——她不该赌的!
可如果杨世醒离开了,那还是他吗?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逃避的。即使面对刀山火海,他也会无惧前行,这就是他。
她只能在心中祈祷。
祈祷老天爷不要那么残忍,不要和他们开玩笑,就让他是陛下的孩子——
“父皇。”在说完了一连串的分析之后,杨世醒用最后一句话做出总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的事实才符合情理吗?”
陛下拍了拍手:“精彩的推断。不过朕知道的不止这些,朕在昨日去了京郊的阮家别苑,问了正在里头静养的姑母一些事。”
“颖丫头。”他忽然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把长辈软禁起来,对外还假以静养之名。你可知这是大不孝之罪?”
阮问颖不妨他会说到这事,心尖一抖,吓了一跳,连忙叩首认罪:“臣女——”
“不关表妹的事。”杨世醒打断了她的话,“是儿臣做主把她看管起来的。”
陛下哼声:“你以为朕不知道吗?她对朕说的最多的就是关于你的话!指责你不敬不孝、败德辱行、卑鄙无耻……你可真是给朕长脸,朕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难听的话!”
充满责备的言辞,却让阮问颖感到了一丝安定。因为陛下会这么说,就代表他还把杨世醒当自己的孩子看,不然不会对其这番举动生恼。
“儿臣也没有听过。”杨世醒道,“可表妹却被逼着要天天听。表妹纯孝,不敢对长辈不敬,心中就算有再多委屈也默默承受,但儿臣不同,儿臣见不得表妹受委屈。”
陛下点点头:“所以你就把她关到京郊别苑,让她不能再给你表妹委屈受?”
杨世醒道:“是。”
陛下阖了阖眼:“算了,朕不同你说这个。朕在昨日去看望她,从她口中得知了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内容——”他发出一声冷笑,“你恐怕不会想知道。”
杨世醒面色不变:“儿臣愿闻其详。”
“好。”陛下道,“朕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
故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五十多年前。
那时还是中宗一朝,真定大长公主尚未册封大长公主,先镇国公也尚未袭爵,还是世子。
长公主倾心世子,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镇国公世子另有所钟。对方虽家世寒微,然性情温婉、才情卓越,颇有先遗之风,与长公主相比如同清月对耀阳,不分高下。
世子喜月而不喜日,然月光终究不能同日光争辉,最后的结局还是公主下嫁世子,从此松萝共倚,恩爱不疑,传为一段佳话。
故事没有结束。在长公主与世子成婚的第三年,镇国公先逝,世子袭爵前往青州守边,长公主不舍夫君,留下二人的长子、也是他们当时唯一的孩子在长安,跟着一块去了青州。
第二年回来时,新册封的镇国公世子多了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在后来成为了太子妃,成为了皇后,荣宠加于一身,却始终得不到来自母亲的真心疼爱。
因为她不是长公主的孩子。
原来,镇国公驻守青州时,遇见了曾经的心上人。
但或许是天妒红颜,对方过得并不好,夫君早亡,亲人离散,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并且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只来得及把女儿托付给昔日旧人就撒手人寰,月落星陨。
镇国公把孩子抱回府,想要收养她,长公主起初不同意,但在后来又改了主意,答应了,条件是必须对外说是他们两个的孩子。
就这样,镇国公府的嫡女诞生了。
长公主给其取名为妍,不从下一代字辈,但在吃穿用度上没有短过这个孩子,把她真正当成了阮家大姑娘来养,除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心腹,其余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世。
被留在长安的世子也不知道,以为她是他的亲生妹妹,后来出生的次子更是理所当然地认其为姊。
对于这个女儿,长公主在教养方面说不上有多少用心,但也没有刻意打压或是惯着,就这样由她亭亭玉立地长大,出落得同她生母一样清丽无方,才情横溢。
先帝喜欢这个孩子,定了她为太子妃,大长公主没有反对,笑盈盈地应下。
在她十四岁时,大长公主喂了她一枚寒丹。
第298章 他假冒皇子,欺骗了朕这么多年,把朕的心血全部白费
“什么?”阮问颖失声惊呼。她本不该打断陛下的话, 但听到的内容着实令她震惊,她忍不住。“祖母、祖母给她喂了什么?”
“寒丹。”陛下重复,“她也给过你这个东西,让你对别人用, 是不是?”
她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怔怔回答:“是……但我……臣女没有……”
杨世醒替她把话说完:“表妹心地善良,不忍对人施以如此手段。”
陛下皮笑肉不笑:“你就不同了, 干脆利落地把这丹药给他人服下, 手段之奇, 令朕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