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人前她是不能落泪,是必须强撑着一口气坚强面对的。
四下无人时,她却是脆弱的。
宛如漂泊无根的浮萍,卸下满身防备,终究归于平静。
碧草有点说得很对。
她从来不是那样锋芒毕露的女子。
相反,从小到大,父亲总说她太过柔婉谦和,不知争抢,半点不似他的性子,今后容易吃亏。
也不知道父亲若是看到她今日的表现,会不会为她抚掌称好?
思及此,卫燕苦笑着弯了弯嘴角。
想到白日江桐与她隔街相望,投向她的那束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燕更是心头泛凉。
他总是不能理解她的。
不管是最初在侯府、或是成婚后在江家,亦或是眼下她抛弃一切,跟着他来杭州做参军夫人,陪他过苦日子。
他对她,永远都是划了道心河。
疏离又淡薄。
可偏偏江桐天性就是个冷心冷寂、凉薄淡然之人。
卫燕不能强求些什么。
毕竟她第一次见他,就是被他身上这种清泠气息吸引。
就像是天边的一轮孤月,清冷高矜,耀耀其华,可观不可攀。
可即便如此,少不知事的卫燕却偏生是要迎难而上的。
她坚信这块寒冰终有被她焐热的一天。
她一直是这么身体力行的,不管日子再苦再难,她都会陪着江桐一起过下去。
江桐是她年少时心中种下的执念。
是她终日都要守候的山川日月。
尽管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她。
说她太过固执的,固执到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却也不得不由着她,因为她的倔强坚持。
可她现在。
对镜顾影。
却蓦然感到有些疲累。
卫燕闭眸养神。
眼前慢慢浮现起年少懵懂,在侯府无忧无虑的那段日子。
从小到大,她都是被父亲捧在掌上的明珠,因着生母早亡,父亲对她付诸的宠爱是所有子女中最多的,亲自教养、事事亲为,可称得上是含在口中怕化,攥在手中怕碎,惜若珍宝,至珍至爱。
就连父亲娶了现在的继妻小越氏,也是因为她从前与母亲姐妹情深,待自己宛如亲女的缘故。
小越氏是母亲的幺妹,成为她的继母后,对她也是心疼不已,衣食用度一应都给最好的,比自己亲出的孩子还要好,不仅如此,她还教育家中兄弟姊妹多关照于她,让她不会因为年幼失恃,而性子软弱。
所以卫燕从小就被养得极好,不仅模样生得出众,才情风度亦是上品,再加性子淑柔温婉,落落大方,打小就被京中夫人们评为闺中典范。
及笄以后,前来求娶的王公子弟不知几何,其中不乏天潢贵胄,皇亲国戚。
所以父亲从来不担心她的婚事,只以为可以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年,慢慢挑选最佳的郎婿。
可最后却是事与愿违。
卫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相中了前来家中寄住的远房表亲江桐。
第一次看见江桐,她就为其容色所羡,此后,在家学读书时,江桐的出人见地,卓绝文采,远大抱负,都让她深深倾慕。
还有便是那次山中遇险,是江桐孤身纵马,不顾安危地将她从野狼口中救出。
自那以后,她便铁了心地要嫁给江桐。
可因为江桐是江家偏房所出,自小父母亡故,跟着叔父叔母度日,父亲哪会同意她嫁。
所以为了嫁给江桐,卫燕只得绝食相逼。
最后,父亲实在是拗她不过,再加上继母的苦苦相劝,终于答应了远赴江家说亲。
就这样,卫燕嫁给了江桐。
江桐来杭州做参军,卫燕便抛弃京中荣华,成了他的参军夫人。
兜兜转转,这一切的因果。
都在她脑中盘旋了一遍,最后变成了无解。
“姑爷回来了。”
屋外头,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将卫燕所有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
是江桐回来了。
卫燕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不想让江桐看到自己的窘态,旋即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
门外,江桐立在屋宇下,怀中抱着小白狗亲柔地抚摸。
暮色渐沉,夕阳的余晖落了满地,将满地的梧桐枯叶都笼上了一层暖金的华彩。
江桐立在光晕下,广袖博带,衣袂如雪。
从卫燕的角度看去,
他侧身而立,眉弓骨长,骨相流畅,鼻宇并若山峦,峻挺非凡,狭长寒眸此时因为怀中的小犬少了些冷意,多了几分暖色。
许是察觉到卫燕在看他,他偏过头,看了过来。
目光是一贯的冷漠疏离,薄唇轻抿,开口问她:
“如何呆立此处?”
卫燕反应过来,不知所措地搓了搓双手。
“哦,正要去厨房给炖鱼汤呢,今日特意让碧草买了鲜鱼。”
“嗯。”江桐放下小犬,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突然道:“明日同我一起回趟江府吧。”
“嗯?”
卫燕有些惊异,不明白江桐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当初便知晓江桐从江府出来的心思,江家的人没有一个是巴他好的,因为幼失怙恃,那些人巴不得将他赶出去,好吞没他父母留下的财产。
她以为江桐不会再回去了。
江桐却道:“叔父寄来信了,四弟过几日要娶新妇。”
卫燕明白过来,应声回他:“哦,好。”
江桐又道:“此番回去,可找叔母多周转些银钱,往后,你便不要出去辛苦了。”
江桐的语调始终淡淡的。
却让卫燕心中猛然大乱。
第3章 争执
◎你卫家对我的折辱还少吗?◎
一直到炖完汤,将鱼汤端上桌。
卫燕整个人都是心不在焉的。
屋内点着葳蕤灯火,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水墨屏风之上。
两人面对面坐着,皆是静默无言。
空荡荡的屋室内,气氛像是凝住了,唯有案桌上的檀香在冉冉腾烟。
卫燕起身替江桐舀了一大勺鱼汤,浓白的汤水冲入白皙的瓷碗中,格外鲜亮。
“明年便是大比,夫君秋闱在即,要多补养身子。”
“嗯。”
面对卫燕的体贴关心,江桐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卫燕又替他斟上一杯清酒,温声道:“冯记酒肆的杏花醉,我让碧草温好的,夫君尝尝,暖身的。”
即便卫燕这般温柔小意,江桐的神情却始终冷漠,像是万年不化的山巅冰雪。
卫燕像是早已习惯了,她一直知道这是江桐与生俱来的性子,所以丝毫没有在意。
她心中所惦记的,另有其事。
又静默了一阵,卫燕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夫君今日说的,让我不要再出去辛苦,是不欲我再去街上卖脂粉吗?”
面对卫燕的询问,江桐举起酒盏的手落了下来,在桌案上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你想去?”
江桐抬起眼帘望向她,面上神色难辨。
卫燕不想骗江桐,颔了颔首诚恳道:“我出去卖脂粉挣钱,一来可以贴补家用,二来可以攒下银两为夫君他日进京赶考做准备,这是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面对卫燕殷殷期许的目光,江桐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半晌,他勾起带着讽意的嘴角,嗓音冷冽如霜。
“卫姑娘的大恩,江某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