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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珩接过绢帕,擦了擦嘴。
    拜传闻所赐,他对燕暮寒更感兴趣了。
    行宫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绝,晚上来造访的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将窗前的竹叶敲打成零散的曲调。
    悠悠荡荡,一直飘到夜深。
    祝珩背着不祥之名,但这二十多年来活得也算顺遂,头一回遇见感兴趣的人,闭上眼睛还惦记着,一直睡不着:“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画像?”
    这已经是今晚祝珩第七次问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发昏的脑袋,将燃尽的烛芯剪断:“没有画像,燕暮寒领兵打仗一直戴着鬼面具,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传言说他面容丑陋,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是否要换上安神香?”
    行宫里备着各种香料,祝珩最喜欢点的是檀香,和佛寺里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他深嗅了一口,恍惚间有种自己不在行宫,而是在佛寺里的错觉,“若是面容丑陋,如何能入长公主的眼?”
    楚戎将香炉盖好,梦呓一般小声嘀咕:“兴许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传闻大多是捕风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将关于燕暮寒的传言梳理了一遍,估摸着那分真应该是他的出身。
    孤儿,被狼群养大。
    北域与南秦相对,背靠着终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尔勒河由雪水汇集,环绕着整个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尔勒河哺育,以放牧为生,将延塔雪山视作神明栖息之地。
    雪山之巅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认为狼是神的使者,有灵性,对其极为推崇,北域王廷的图腾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无异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将,得罪大半个王廷,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祝珩翻了个身,久违地想起件旧事。
    花神节之后,他弄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异族有关的书籍,迦兰和东昭等小国记载很少,坊间所有的异族传闻几乎都是从北域而来。
    而北域的神秘轶事,大半都和狼有关。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异象,流火瘟疫频发,是大灾之年。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个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巅,他在雪中跪尽日出与月落,请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动容,将侍奉自己的狼群头领点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乱救世。
    狼神能够驱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经之处,世人莫不俯首称臣。
    狼神虽然是人身,但本质是狼,狼是食肉动物,性情凶戾,他保留了凶残的脾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姓们对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类不同,在灾祸平定之后,便毫不留恋的从人变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是因为故事里的狼神和他的处境相似,他虽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样被人排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到世间,便满身罪恶。
    祝珩轻叹,他近些日子越发多愁善感了,竟然开始频繁的回忆起过去。
    看来只有檀香还不够,他开始想念佛寺里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了。
    盘旋的香线被风吹散,氤氲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气。
    在沉入梦乡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个念头:狼群养育,性情残暴……倒像是照着燕暮寒编出来的故事。
    不知道数以万计的北域大军,是将这位少年将军当成同类。
    还是,当成了狼。
    —
    “……性情残暴,心狠手辣,目无王廷。”塔木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道,“将军,还要接着念下去吗?”
    燕暮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着脸,感觉手上这张薄薄的纸比千钧弓还要重:“目无王廷,论罪当诛,吾等一十三营将士联袂上书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夺,诛杀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没了?”
    塔木愁眉苦脸:“还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帐之中,也散发着润泽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颗玉珠,将废掉的玉料扫到一旁,揉了揉发僵的后颈:“哦?什么话把你吓成这样,大点声,说来给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气,闭紧了眼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燕暮寒该死!”
    大帐内静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时分,新雪绽开一地晶莹。
    塔木偷偷掀开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画面没有出现,燕暮寒抚着眉梢,鬼面具在帐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几分阴森:“说的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妙极了。”
    塔木一个激灵,话都说不利索了:“将军,这,这道密报要怎么处理?”
    大军接连破城,每日都有捷报发回王廷,这封密报是被人偷偷夹在捷报里的,被送信的人发现,截了下来。
    “既然是给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燕暮寒伸了个懒腰,语气玩味,“一十三营的联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塔木跟着他几年了,知道他这么一笑就是要搞事情,干巴巴地摇头:“回将军,我猜不到。”
    “猜不到,那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燕暮寒笑吟吟地做了决定,当即领着人出了大帐。
    这半个月来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逐渐逼近南秦大都,大军从未停下。
    昨日新下一座城池,进城之后,燕暮寒就让人往南秦大都送了信,如今大军正在城中休整,暂定三日后再出发。
    火把照亮了整个营地,随处可见粗犷的狼族图腾,锋利的狼爪和獠牙闪着寒光,衬得这座烟柳画桥一般的南秦小城更为秀气。
    这里连月光都是温柔的,像一层薄薄的绒毛,降落到大地上。
    燕暮寒没有穿甲胄,一身劲装干练利落,袖口扎紧,绑着弯刀和银箭,他粗粝的掌心里团着两块玉料,因为捂的时间太长,玉已经被体温烘热了。
    他伸出两指挑开帐帘,微蜷的尾指勾着,仔细看来,竟是比正常的手指短上一节。
    北域放牧为生,善骑射,将士们各个都身高体壮,他们习惯了凌冽的风沙,南秦的和风细雨就像挠痒痒一般,即使是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大家也光着膀子喝酒谈天。
    “将军,您怎么来了?”
    欢闹的声音在燕暮寒出现时戛然而止,他像是从延塔雪山吹来的寒风,一下子就刺激得所有人回过神来,帐内的人噤若寒蝉,那点薄酒带来的微醺与快活散了个干净。
    燕暮寒扫了一圈,帐内的实际人数明显超出应有的:“塔木,你来数一数有多少人没睡着。”
    十三个营帐,每个营帐十名士兵,也就是一百三十个人。
    和数以万计的南征大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塔木仔细地数了一圈:“回禀将军,一共有十九个人。”
    燕暮寒摩挲着指节,面具下的眼眸弯起来:“与想弄死我的一十三营人比起来还少了许多,走,带着他们一道去数数还有多少睡不着的人。”
    帐内有几名将士白了脸,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生气,面如死灰。
    被发现了,那封密报被发现了。
    料峭秋风吹醒了酒意,几人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完了。
    今夜是月初,弦月弯出细瘦的弧钩,和燕暮寒手臂上未出鞘的弯刀如出一辙。
    从军营中走过,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多,到最后睡下的人也被吵醒了。
    燕暮寒依旧把玩着玉料,故作诧异地偏过头,和塔木闲聊:“竟有这么多人都睡不着,该不会本将军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无法安心入眠吧?”
    他没有压低声音,含着笑意的调侃传开,窃窃私语的声音停下,人群中陷入一阵死寂,迷迷糊糊的人此时也被吓清醒了。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将,将军何出此言?”
    一路走来,所有人都见识了这位少年将军的手段,知道他疯起来比恶狼、疯狗不遑多让,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军中有些人甚……”燕暮寒拿着懒洋洋的腔调,思索半天才想出了合适的措辞,“甚是不小心,呈奏的密报都能和捷报混在一起。”
    知情人已经吓傻了。
    密报上附有请愿人的亲笔签名,如果燕暮寒追究的话,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本将军特地命人快马加鞭,将密报送往王廷,相信再过两日,那封一十三营联袂的奏杀令就能摆到王上的桌案上了。”
    此言一出,和这件事有牵扯的士兵怔忪不解,不明白燕暮寒为什么不毁了密报,寻衅报复,而是将控诉自己罪证的密报送往王廷。
    这种捉摸不透的态度令他们浑身发冷,如坠冰窖。
    “本将军帮了你们的忙,礼尚往来,尔等是不是也该把命豁出来,供本将军消遣一下?”
    燕暮寒好声好气的,不像是想要人命,倒像是野兽通了人性,收着爪子彬彬有礼地问,今天天气真不错,你能让我捅死你吗?
    睢阳城的城墙上还挂着副将们的尸体,将士们心里发冷。
    “疯子!”
    有人忍不住骂道。
    燕暮寒咀嚼着这两个字,不怒反笑:“还有什么要骂的吗?”
    没有人像他这样,明明是笑着,却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荒诞的故事情节逐一应验,银白的月光之下,那张覆着鬼面的脸更显狠厉,透着不同于人的嗜血本性。
    “若是没有的话,那我就要开始消遣了。”
    这天夜里,燕暮寒斩了一百三十人,尸骨堆在空地上,烧到了天光放晓。
    这一把火,烧尽了所有迟疑徘徊的异心。
    燕暮寒揉了揉耳朵,小声抱怨:“南秦的天亮得可真早,我还没睡呢。”
    他亲手杀了十几个人,月牙一般的银亮弯刀饱饮鲜血,即使用绢布擦过了,依旧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
    连带他这个人,身上都浸透了尸骨的味道。
    塔木站在他身旁,相比于其他人,他还算镇定:“将军,要回帐中休息了吗?”
    “不,杀鸡儆猴,杀鸡儆猴,如今鸡已经杀了,还得彻底镇住胆敢犯上作乱的猴子。”
    大军被召集起来,燕暮寒解下身上的兵器,只留了一柄见了血的弯刀。
    他站在焚烧过尸骨的地方,扯开上衣,露出蜜色的结实胸膛:“南征事务繁忙,本将军没闲工夫勾心斗角,有不满者可上前来,与我分个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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