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被关在房内,哥哥终于出现了。
他看起来很抱歉。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奇怪,为什么我能摸到他呢?甚至他的香味也是家里洗衣液的味道。他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甚至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胡子变得更长了,扎得我的脸有一点点痒。
我特别想他。
他站立在原地,让那个拥抱变得更长。最后他向我道歉:“……对不起,其实是我没有意识到。”
我问:“意识到什么?”
他摩挲着我的后脑勺。没有见面的那些天,他好像一下子长大很多。一下就从那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变为大人的感觉。
“我没有意识到,其实我不存在。”他的声音沙哑着,说出我们都刻意无视的现实。是啊,我就是在那一刻才明白,过去的那些年我早已经察觉到许多端倪,但我不愿意直视事实。或许他也是一样。哪怕他能指导我做出很多道题,但高年级的高分榜里始终没有他的名字。哪怕他跟我同行时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我俩都笑得喘不上气,身边的朋友却无动于衷……他们只是一直都觉得,我是一个特别擅长幻想的小孩,有一个幻想中很厉害的哥哥,成绩好人品好,把我照顾得不谙世事。
或许你们看到这里也会觉得是这样。
但其实没有人再像他那样爱过我。自从我尝到爱是什么滋味,我就再也不会怀疑他的存在。后来我努力长大,遇到一些不会评判我的朋友,她们很好。她们听了我的故事,觉得我爱上鬼魂虽然很神经质,但是也堪称伟大,尤其那个鬼魂是我哥哥。
但她们觉得我伟大的前提是这整件事特别糟,特别难以容忍。可是不是那样,这件事完全不糟糕。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只是觉得遗憾。因为我就算尽全力想把他的这份好带到世间,我仍然活不出他的人生,无法代替他活出他的人生。
6、
也是在那个晚上,我们达成了共识。准确来说,是他一直在劝说我。
他道了太多次歉。他说他从窗户跳下去之后,才真的意识到自己是个幽灵。不会死,也不会碎。他为此遭受重创,没脸来见我。但后来他还是替我解围了。哥哥嘛,心总是那么软的。
他对我提出唯一的要求:“从今以后,你要假装我不存在。”
我在那时候又跟他玩文字游戏:“所以说,你其实存在?”
不过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认定了,无论对他人来说真假与否,他对我而言就是存在的,就是唯一的。他笑了,我最喜欢看他笑。清朗的少年模样,笑起来鼻子有点皱起,像小猫。从那时一直如此。
尽管如此,他顶着那张不会老的脸对我继续说:“你要假装我不存在,这样爸妈也不会为难你。明天你会去学校上学,如果太困了起不来,假装生病也没关系……但不是现在这种病,你明白吗?答应我,你会做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考上大学,然后离开这儿……”
我打断他,不让他说下去。我只想跟他待在一块儿,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了。我答应了他的话,作为交换,他要一如既往陪我睡觉,做我最最好的安慰熊。
7、
就从第二天起,按照哥哥的要求,我开始扮演普通的初中生。首先对爸妈演戏,假装自己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他们的疑虑逐渐被打消,直到终于放心下来,回到外地工作。家里这下只剩保姆阿姨、哥哥跟我,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后一起回家。他升上了高一,事实上他也真的会去高一的教室听课。关于鬼魂的入学流程,整个事情是这样运转的。在开学初期,他会在各个教室晃悠一圈,选一个自己比较喜欢的班级,就这样旁听一学期。
我起初还羡慕他的自由,那时我年纪太小,甚至还问过他干嘛要去上学这种蠢问题。不过他不知道,后来我有为这件事偷偷哭过。记得那一次,我抱着好奇的想法路过他的教室,想看看他在干嘛。
高一(2)班,正在上数学课。教室最后面堆着旧桌椅的残肢,他坐在那一片废墟上。阳光打进来,尘埃飞舞。他的表情十分专注,老师讲到一道十分的大题,问谁会解。没人举手,除了他。
那只手在空中虚虚晃悠几下,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而老师已经在黑板上开始写解。世界的弃子,我的哥哥。我为此大哭一场,躲在被子哭,枕头哭湿又干掉。我没有再问他为什么要上学。原来那时候我拥有的真实,对他而言那么难以触及,同时是十分残忍的。
我开始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大家知道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