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一事隔几天才传到人们耳中,因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荒废土地上被烧掉一座旋转木马,所以连同学们都没有什么兴致去谈论。
这让我感到有点寂寞。生活没什么变化,每天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学。有时能跟小鸦在QQ上聊几句天,知道她吃不惯那边的饭,但在努力克服。而我这边如一潭死水,甚至连画画都要偷偷摸摸。
每天最期待的是黄昏,因为只有到了黄昏,我才能够去画室待一两个小时。我将全身心都投入到画画中,常常因能力不足而丧气,但懊恼之余还是要继续画。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已脱离了当初的目的。现在我不只是为了哥哥才画画,更是为了画画这件事本身。
发现我常常不去吃饭,秦帆偶尔会给我带面包,也劝我去食堂好好吃上一顿。但那些时刻,我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只能看见眼前的素描纸。
本以为这样画下去就好。不会有任何外力来阻碍我,我只要坚定地画下去就好。但某夜我登上微博,收到一位粉丝的私信,告诉我,我被某个大画师抄袭了。按照她给的id,我搜到大画师K的微博页面,越往下划,血液越是冻结,耳根发热。
毫无疑问,我是被她抄袭了。从构图到色调,她都很聪明地“借鉴”过去。她将哥哥偷过去,起了别的名字,彻头彻尾地删掉我,令他与另一位陌生的男角色谈恋爱,而小鸦与秦帆做起他们的爱情背景板。
她何止是抄袭我的画,她是在偷我整段人生……当夜我反锁上门,在门缝边塞上棉被,不让光源外泄。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所以没对哥哥说。我辛辛苦苦做出对比的长图,对她进行义愤填膺的声讨。直到天色见亮,我才顶着黑眼圈去上课。
那一天过得无比煎熬。我期待下课铃打响,回家就能见到她道歉的长文。所以下课后我直往家里奔,连崴了脚都顾不上,一瘸一拐地迈进房门。
……她竟然不觉得自己是抄袭,反而发动自己的粉丝对我网暴。一条条毫无理由的咒骂消息弹出来,黑色的、粘稠的恶意从屏幕往下滴,我呆坐在电脑前,忘记自己坐了多久。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做,站在我的赝品中沾沾自得,甚至于要毁掉我的人生?
哥哥感应到我的波动,来到我身边。我沉默着,他站在莹莹蓝光中,将那些消息一条条看过去。暗夜寂静无声,只有鼠标在滚动。他恨不得钻进电脑,沿着网线将K扼死在她甜美的梦中,再登录上她的帐号,对所有人坦陈自己的罪行。他原话如此。
他气到极致,不怒反笑,显出鬼的偏执。那偏执也是极美的,不似我有人的肉身,所以这么臃肿跟狼狈。我如果要画,会将这一刻画在泛黄宣纸上,只需极淡水墨便可勾出他的眉眼。似笑似悲,是垂怜于对他而言唯一的世人,他妹妹。
但我阻止了他,他很震惊。我知道我的双眼已经遍布血丝,因为我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就能感到眼球传来一阵突突的灼痛。
我费力抬起肿胀的眼皮,望着他:“你说过,人和鬼的事情应该分开。”
他的手许久停在我脸侧:“可是我看不了你受委屈,一丁点都不行。”
可是这个世界原本复杂,哥哥。
“哥,我很累,明天再说吧。”我搂住他的腰,脸往衣服里蹭。
他不再与我争执,只是陪我躺回那张小床。一个多么狭窄、安全的地方,铁笼子一样。他的手冰冰凉,覆在我干涸的眼球上,仿佛拥有魔力。我不再愤怒,径直坠入有他伴随的清凉梦乡。在那里青草凝结露珠,大地广阔,人们不因嫉恨而伤害彼此。但我们从未生活在那乌托邦。
36、
我没有放弃回击。我私信许多认识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希望他们能替我发声。确实有一些人站我这边,但更多人是作壁上观,静待事情的变化,其中不乏曾与我频频互动的id。
没想到最后,是靠一位业内分量较重的大佬M结束了这场网暴。他与我互不相识,也并不钟意我的画。他站出来只是因为他看不下去。
“不希望有天赋的孩子被埋没,更不愿意真心热爱的人就此寒心。创作理应是一件好事,所以请抄袭者认清自己的丑恶,早日道歉。”
我至今仍记得他的这条微博。网暴的风向就此逆转。K不情不愿,但总算道歉,并且清空了自己的微博。
谈不上松一口气。我在日日夜夜的辗转反侧中,逐渐明白一个道理,网络不可当真。我深感疲惫,无谓的猜忌已经耗费我太多心力。我不愿再发布自己的画,那就像剖开自己给所有陌生人看。
我先是试探这个世界,然后又彻底缩回龟壳。龟壳里有稳定的一切,所有我需要的事物。那就是哥哥。就连鬼魂也会被偷走的世界,我逐渐认清它的可憎面目。
37、
忘记是哪天,也许是周日下午,天气雨。反正日记里这么写的。
我在空无一人的画室里,与石膏像对坐,企图搞清某个明暗面的交界。雨天的天光漫射,灯管又忽然坏掉,无法下笔令我泄气无比。不知何时秦帆站在我身后,我从白纸上的黑影认出是他。起初我只是下意识招呼他一声,就像以往一样。
但他一言不发。我继续画,他将我手腕用力捉住。我受到惊吓,画笔抖落在地。
他力道之重,我不禁低呼起来:“你有什么毛病吗?!”
他没有放手,脸色阴沉。我挣扎,他更使劲箍住我手腕。那刻我才懂得小鸦嘱咐,我真要多吃饭,不仅是因为我要喂养与鬼魂的爱,更是要抵御他人之犯。
他揪住我手,我只好顺势站起,被迫看到他沾水的眼睫,湿透的外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很长时间内都不成一词。被寒雨冻的,或者别的什么。
“现在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最终他朝我宣告这一台词,像是要把戏剧推向最高潮。
我终于挣脱他,从地上捡起画笔。
他重呼我大名,要给我震慑:“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缓缓答。但我其实心里有数。我只有那么一个秘密,我将身家性命都交付给那个秘密。我只是不知道它从何泄露。
“你怎么能……?”他瞪大眼睛,“在那、那个晚上?”
与少年的烟花之夜,与此同时也是与哥哥的禁果之夜。我也将这大事件如实画下,只不过隐去前情提要,也隐去他在门外的声音。我理解他的愤怒,世人最怕被辜负真心一片。老实说他要将我碎尸万段都不为过。
窗外猛劈闪电,照亮他我的脸,我由此看见他脸上两道清晰的雨痕。之后我才知道那不是雨。
“对不起。”其实我在那夜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我是真心而发。
他没有预见我会如此快承认,甚至不问他从哪知道、何时知道。心里预演的拷问如此快地流产,令一个来势汹汹的人失去所有气势。
他跌坐下去,椅子发出嘎吱重响。
心里难过,可我要担任一切坏人的角色。如果哥哥在……我不会让他此刻在。我早已知道小鸦的话之所指。是我强留他在人间,是我迫使他生长。我是他唯一的信徒,用自己的血与肉与爱供奉他的灵体。我不能再躲进他的怀抱,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那你想怎么样?”我问。
“是我想怎么样吗?”他反问,表情很受伤,“是你怎么能够!?”
我拉一把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与此同时他弹起:“我怎么可能知道?!……我以为、我只以为你是养个宠物之类的将他养着!是有很多人都在养小鬼!但我看他不坏,也就算了!”
“养小鬼”几个字彻底惹毛我。我站起身,一步一步逼他到角落。距离暧昧,他惊人地迟钝,以为我跟他还有戏可唱。闪电又劈,我们被烙印到墙壁上,好似一对要接吻的恋人。他迟疑片刻,甚至要伸手来抚我的脸颊。但我真心想揍他几拳。我拧住他的手腕,一种以牙还牙。
“我说过我很抱歉,我是真心的。当时我确实不应该招惹你,在我根本不喜欢你的情况下。”我一字一顿,为的是让他听得更清晰,“但我哥哥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任何坏事,他帮了很多人,小鸦只是其中一个。他也不是什么‘小鬼’,这很侮辱人。我希望你道歉。”
他狠狠甩开我的手:“……为什么非得是他呢?我搞不懂,我他妈搞不懂!如果是其他人我也就认了,但他甚至不是人!他是你哥哥!”
我生平从来没有想过,这两句指控能并列在一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逻辑在狠狠打架。既然认定哥哥只是鬼,那为何又拿伦理纲常来压我一头?他究竟是在纠结什么?是我爱上的“人”是鬼,还是,我爱上的是哥哥?
我很想笑,但不愿吓到他,最终从齿间蹦出几个字:“那你滚吧。”
门被狠狠摔上,而后大雨滂沱。我站在窗边看,他白色身影消失在深绿色的步道中。又是一个春天,年月无情,径直在我们身上增长。那雨好大,宛若世界末日。我还要画,但根本画不下去。我边哭边用手肘擦去铅笔的印记,最后手上一片乌黑。我走进雨幕,坐在露天的体育场上。哥哥没来,所以我可以伏在自己膝盖上,放心大哭,把心呕出来地哭。暴雨之下,一个白色小点渐渐朝我走来。
“你怎么……干嘛回来?”我语塞。
他瘪着嘴,不愿同我讲话,只将雨伞倾斜过来。可是那伞的鱼骨已经被风吹得折断,压根派不上用场。我伸手去拉鱼骨,企图将它拉直。他就在台阶下,站如松木,手一直举着,被我的拉力带得微微摇晃。我觉得我们一定都被淋得好丑。想到那画面,我居然忍不住笑起来。他有点儿诧异,搞不懂我为什么还能笑。我用力拉了一下伞,但他臭着脸,纹丝不动。
最后仍没有人开口,我们并肩走进雨中。我低着脸,路过一处水洼,忽然呆住了。那水洼反射上方的一切,树叶、天空和铁丝网,也在某一刻折射出哥哥的身形。他又像好多年前那样,只是坐在树枝上看着。
水洼泛起很多涟漪,我的眼泪也混杂其中。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但我已经逐渐长大,明白爱上一个鬼魂的隐痛。
“怎么了?”秦帆走远几步,又折返回来。
我摇摇头,抹了一把脸,跟上秦帆的脚步。
……那隐痛即是,在尘世中,他甚至没法为我撑开一把歪歪扭扭的破旧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