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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湄南河旁边的游船灯火通明,码头边的天铁下方有流浪汉聚集,但他们不欢迎外乡人。再往前走又是很着名的夜市,号称曼谷之眼的摩天轮在雨中旋转,上面总坐满许多情侣。许多时候我无心看夜景,因为每夜都在迁徙,要找当夜入睡的地方。总是睡不安宁,有蚊子、保安与陌生男人来骚扰。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决定剪掉头发。找一间无人公厕,对照镜子,用剪子贴住头皮,一瞬间脑袋很轻。只是我手艺不精,剪得坑坑洼洼的,好似被狗啃过的野草。
    哥哥出现在我的身后。他已经很少出现,大多时间沉睡在木盒子里。我让他帮我剪我看不见的后脑勺,他一寸寸往后面摸去,手劲沉稳。
    “怎么样?”他终于剪完,我从镜子里看他。
    他靠在洗手池边笑,那笑很苍白,“就像一颗小土豆。”
    我抱住木盒子,又牵住他手。我想对他说,我很厉害。在他睡着的那些时间里,我经过一番顺藤摸瓜,在华人的介绍下找到当地一个蛇头。他愿意以两万泰铢的价格送我回国。虽是惊天高价,但我总算能回去。我也做到很多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我一个人睡,与野狗对峙,斥退流浪汉。对于活着的万事万物,我已经毫无畏惧,大多不过要我命一条。我唯一怕他不在。
    那么多话,无从讲起。他说他好累,想要休息。
    “明天就要走,所以今天我带你去坐摩天轮。”我话音未落,右手已空空。他没有走,他只是回到木盒子里,我能感受到。
    钱所剩不多,但我仍然买一个摩天轮的座位,抱着宝贝盒子,荡漾在曼谷高空。湄南河仿若一条宽宽的蓝色丝带,为眼前这个明艳多彩的城市打上蝴蝶结,然后出售给游客。升到最高点,前座后座的人们嬉笑,扒着玻璃,不安分且贪婪地享用这高空美景,如舔舐蛋糕顶上最易塌的奶油尖。
    哥哥,我以为我已忘记怎样哭,但我终于放声大哭。曼谷上空,无人在意我的哭声回荡。我从座位上滑落下去,紧抱住木盒子,你婴尸安眠之处。盒子四角硌得我肋骨生疼,我不愿放手。人病尚有人医,那么受到重创的鬼呢?我该找什么医院挂什么科,才能让你起死回生?
    54、
    与蛇头打交道前,我曾提心吊胆,以为他们都是一群亡命之徒。后来发现大多人虽然踏在灰色地带赚钱,但仍想活命,看起来是再朴素不过的普通人。倒是在他们看来,我很奇怪。因为他们接到的活计,大多都是从越南、老挝或中国边境入泰的,没有要从泰国回去的。不过没人会跟钱过不去,反正司机也要回到边境,不如捎我一程。
    彼时我已经被热带阳光晒黑,又一头极短的发。我称自己是个男孩,没有人怀疑。我坐上车,司机又问我为什么要去中国云云。第一遍是泰语,我没听懂,但猜到是类似问题。他用英文再问一遍,我便回答道,因为我杀了人。
    他哈哈大笑,也许是认为我很幽默。但从某个角度来说,我没有撒谎。我确实杀了人。那个天真无比的自己,我将她彻底杀死。
    回程的路意外平稳,车上除我与司机之外座位空空,所以没有警察来查,最大意外只不过爆胎。老天多可笑,总在奇怪的地方放过我。要过边境时,我就躲进后备箱。那时我总会想到跟哥哥一起躲过的衣柜。
    一路北上,终于到达越南芒街市。司机问我是否停下来吃饭,我摇头拒绝,惶恐多停留一秒事态就要生变。于是他径直驶向北仑河。下车眺望,我们所在一侧是芒街市,另一边便是广西东兴市。两边土地都正被开发,掘土机将地皮挖得乱七八糟,乍一看此岸与彼岸并没有差别。国境之间原来是这样模糊,只是毫不起眼一条河。
    坐上黑船前,司机陪我抽最后一支烟。他问我,你真的杀人了吗?我看着他,是个黝黑的小个子男人,再普通不过一张脸,爱在车内放很劲爆的DJ音乐。你真的想知道吗?我反问道。他耸耸肩,不置可否。我知道他并不在意,我们终于到达这里,他当然感到一身轻松。
    我紧抱雕花木盒,跳上船头。因为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与它形影不离,所以被他问过很多次它的来历。他怕我是个毒贩子。现在我终于愿意对他说起它,正因为他不在意,他转头就可以忘掉我们的故事,然后继续上路。
    “这是我的哥哥。我父母杀了他,现在我要带他回去。”我朝岸上的他举起木盒。
    他竟冲我回喊:“为什么!”
    不知他到底是在问什么。为什么我哥哥会被父母杀掉,亦或是,我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带哥哥回去。不过所有问题其实都很好解,都只有同一个答案。
    小船已经离岸很远,我朝着国境以南,朝着那个陌生男人喊:“因为他也是我的爱人!”我把我的秘密喊进两国之间的河心。水波轻轻静静的,我的声音飘扬得足够远,男人能够听见每一个字,但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
    55、
    终于回到熟悉的环境,耳边虽是难懂方言,但竟也生出亲切感。太累,我已无力顾及是否会被爸妈找到,只想彻底休息一番,因此直奔附近的连锁酒店住下。
    原以为会被拒绝,但前台丝滑通过我的登记。拿回身份证,我才发现自己昨天刚过十八岁生日。原来人真可以活到忘记自己生死的地步。关于十八岁,从前哥哥与我设想过无数次,但谁能想到最后会这样迎来。
    第二日起来已到晌午,哥哥久违地坐在我床头。我猛坐起,撞到脑袋。他替我揉头,我追问他是否好些,他不答我,只是说沅城的秋天来了,我若是回去,该在路上添一些厚衣服。
    “你想回去吗?”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没有直说。
    回到那个屋子,仿佛就可以回到我十五岁的夏天。
    他的话越来越少,精力不支,他要把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关键时刻。可是我还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许多时候我就对着木盒子说。哥哥,今天我去发传单,赚到一点回家路费。哥哥,原来沙县小吃可以只买一份白米饭,就着免费的汤跟小菜,又能糊弄一顿。哥哥,你要我给你买日记本,我买来了,你要写什么呢?
    为了省钱,最后我带你住进挂壁房。墙皮剥脱,霉菌是一朵朵绿色的毛茸茸花朵,在天花板旋转。你伏在桌上写很多字,隔壁的男人酗了酒在锤墙,墙壁薄得像纸,他如愿砸出一个坑。但是你不为所动。你目光如炬,要把最后一点光芒燃尽,你在写什么呢?当时我没有去偷看,不是因为我心思敞亮,只是因为我不舍得,看一点便少一点。
    就这样,我边走边赚钱,带你在大巴、公交与绿皮火车之间辗转。我们慢慢回到沅城。如果他们想找到我,早可以找到。所以我终于明白,他们从最初就没有要找我的打算。说不定他们希望我死在异国他乡,倒给他们省下一桩麻烦。
    每天我不敢睡,生怕再睁眼你就不在。一场太过漫长的告别,即便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每一日你的消退都如对我的凌迟,但我仍然希望它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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