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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市上人影如梭,萧孑凤目往周遭一扫,早前如果只是怀疑,此刻却几乎确定这景安城的城主与凤凰阁有猫腻了。昨夜客栈忽然明令男女之间须得有婚契才可同住一屋,好容易掖过一晚上相思煎熬,今早上牵着她兴高采烈地出来采买衣裳首饰,又落得个处处设难。
    但他萧孑的女人,怎可容她受此委屈。
    萧孑俯下头,把芜姜揽进胸口,挑弄着她的下巴:“不要也罢,那就不成亲了。待我得天下后给你最好的。”
    芜姜不要,卷着袖边儿:“要成亲,雅妹和盈双他们都成……和你成亲又不是涂这些珠宝首饰,重要的是你的心。你说你可是一颗心对我嚒,若是的话,我什么也不要你麻烦。成亲后把你爹给你的那些巨款都交给我保管就行了,反正我也不会乱动。就看你舍不舍得,是银倆重要还是我重要……”
    她说着,目中难掩失落。少女之间的那些小情小事也是逗趣,她有了,她就也想有,互相之间要好着,却又不想被小群体孤立。
    萧孑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只是觉得好玩。晓得小姐妹们都成亲了,唯她一个没名没分地跟着自己,心里一定沮丧,便也不再逗她:“小财迷,难怪我爹一眼就喜欢你。成了亲,我的莫不都是你的么?想要回头交与你就是。但我萧家的女人过门,一分一厘的委屈都不容许你受。跟我走。”
    睇了眼不远处随风飘荡的凤凰阁旗帆,拉着芜姜的手便往前走。
    凤凰阁六扇门大开,景安城里的驿点比旁处都要大。掌柜的正在门边与伍管事说话,但见一道青袍携风从眼前掠过,只觉胸口堵了一堵:“这,伍叔你看……”
    那叫伍叔的便是杨衍身边的四十多岁忠仆,闻言抬起头,果然见萧孑牵着芜姜进了店,发束玉冠,唇线下抿,通身的桀骜不驯。好小子,大舅子在考验你,竟然还敢主动杀上门。
    他随在杨衍的身边打理各项事物,自是晓得阁主在萧孑打天下这件事上其实暗中推力不少。想来心里大约也并不是反感,只是不想让这小子太好过。当下便吩咐掌柜的进去招呼:“问什么就给他,看他小子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掌柜的颠着腿迎上来:“两位客官是要来押当,还是来求办事?”
    凤凰阁各宗业务不离钱,没钱的拿宝贝或人命来押当,有钱的进来托人办事、杀人、买东西,它不管朝廷和江湖、好坏与善恶,谁给的钱多接谁的活。
    萧孑冷睇了掌柜一眼:“满天下贴着老子的画像,掌柜的眼瞎么?自然是来做生意,把你这里最好的宝贝拿出来。”
    三楼雅静的小间里,掌柜的战战兢兢抱出一个小盒:“这里头装的乃是前朝西域玉芝国公主入汉的随嫁之物,本是落在燕洛王手上,当年燕灭国逃亡时因急需变通,便在小阁押了当。不想后来人却殁了,当也成了死当,这还是老朽头一次把它拿出来。”
    是一副玲珑润盈的翡翠串珠首饰,柏绿的链珠与手镯,中间点缀一颗胭脂红,在昏蒙光线下绽出幽幽光泽。确有不少年头了,古韵的气息扑面而来,雕工精巧细腻,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得的上乘之物。
    萧孑挑起来在芜姜颈上衬了一衬,从袖中掏出几纸银票:“十万两,不够的拿我项上人头来凑。”
    天耶,现下城里几家掌柜都知道他是阁主“未过门”的妹夫,阁主视小宫主如失而复得之珍宝,谁人还敢不要命地取他脑袋?
    看着也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怎么手段就这般巧取豪夺。掌柜的心疼得说不出话,只是重复叨叨着:“不够啊,不够啊,太少了,将军你看着再给点……”
    萧孑拿剑鞘在他颈上一抵:“少么?是少了点。拜托掌柜的替我向阁主传个话,这门亲事萧某成定了,花凤仪今生必是我萧家的女人。人头就在项上挂着,几时想取了自己来拿,我随时恭候。”言毕当众拦腰一吻芜姜的额头,扣紧她的小手便欲离开。
    “撕拉——”似有一道帘子在暗处拉开,里头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二十年不改嚣张跋扈,以萧将军眼下的锋芒,用不着我杀你,过不了多久取你性命的人就来了。”
    他说的很慢,声线略带沙哑,像曾在哪里经历过沉痛撕扯的过往。却听得人莫名熟悉,像封埋在记忆中的某个旧人被拉起,芜姜的心猛地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步子。
    雅间内几个当职的掌柜连忙拱手一鞠:“阁主。”
    杨衍摆摆手:“都退下吧。”
    屋子里空旷下来,只余一道帘子在细风中微微拂动。那帘子后置一方褐木的轮椅,他着一袭暗色的衣袍端端而坐,脚上的皂靴一只略显得有些不合脚。
    似一瞬间安静了,隔着帘子,却分明能感知他一双睿目在看。
    萧孑攥了攥指骨,竟拽不动芜姜半路,他很不舒服这样的感觉。
    凤眸微挑,亦不甘示弱地回转过来,扯唇冷笑:“呵呵,传说中的凤凰阁阁主……你终于露面了。我是该称呼阁下少城主好呢,还是该叫你凤九大人?”
    被芜姜打了一下:“萧孑,你快不要说话了。”
    他有些错愕,低头睇着芜姜白皙的小脸蛋,她的眼睛像长在了那帘子上面,魂魄都被定住了。忽然便有些懊恼那个胆小怕事的爹,把自己送去庙里隔离世事几年,也不知那帘子后到底藏着哪个小子,竟能让当年才六岁的她记忆这样刻骨。萧孑很吃醋,从来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威胁。就像被她排开在第三世界之外。
    芜姜却浑然不觉他的情愫,只是与那帘子后的人形对峙着。
    光阴隔去九年,昔日十七岁少年的轮廓已然生出变化,肩宽了,身量也修颀。但抚在轮子上的手她不会忘,那清长指节上落着的扳指,是从前自己打碎了他的玉杯,叫宫人把杯子的小耳朵磨成了扳指送给他。
    “小凤仪。”杨衍启声轻唤。
    太子哥哥。芜姜叫了一句,却发现听不见声音,太久了,竟然不敢叫出口。
    蠕着唇角问:“你是曾经那个教我骑马的人吗?”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我是。”杨衍默了一默,挑开帘子:“你还记得从前的事。”
    “记得。母妃叫我离开中原,走得远远的,把这里的一切忘记。可我总也忘不掉,只好骗自己不要想起来。”
    “我还一直以为你死了,总不见太子哥哥来找我,你的腿怎么了?”芜姜盯着杨衍僵坐在轮椅上的腿,声音有些颤。
    杨衍抿了抿唇,那生与死的舍断与挣扎太撕心裂肺,不想再回忆。一双冷寂的眸子只是转向门边英姿凛凛的萧孑。
    萧孑一样是震惊,长臂环住芜姜纤柔的肩膀:“杨衍……竟然是你?”
    大梁屠宫第三日便叫人清点晋宫皇室的名侧,唯独没有找到太子杨衍的半丝残骸。彼时有士兵见他满身刀剑栽入静掖池中,那静掖池中有去岁癸祝弄来给孝业帝观赏的鳄鱼,便只当他入了鳄鱼的腹。
    不想竟然还活着,竟是传说中手握天下金融命脉的凤凰阁阁主凤九。
    “是我。”杨衍睨了眼他目中的戒备,晓得这是个爱极了自己妹妹的小子。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一个叛国的梁将,骨髓里流的终是梁人的血。你要的天下我可以帮你,城与路,随便你过。但是我最小的皇妹,你须得给我留下来。”
    ☆、『第九三回』思狂
    栖凤宫临湖而建,楼高三层,雕廊画壁,底下风景秀丽,小柳垂枝。夜里殿门不关,月光从窗台洒落,静谧幽凉;早上起来空气湿润而清新,小鸟儿停驻在廊沿唧唧欢唱,一不小心还以为回到旧时无忧光景。
    “唔……”芜姜伸了个懒腰,在柔软的蚕丝被中醒来。也不知是近日没了萧孑的“骚扰”,还是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踏实与放松,夜里总是睡得特别沉,人也变得慵懒了。
    她的动静惊动了门外等候的婢女,婢女们端着洗漱的盆子与新鲜的衣裳鱼贯而入。一个个着粉衣绿裙,扎双丫髻,画眉点唇,你来我往间就如同一幅会动的仕女画。
    芜姜揉了揉肩膀站起来,胸有点胀,早起的时候尤其。才刚前月做的小兜,现在就已经绷得满满的了。倘若是被萧孑看见,一定又要缠着自己弄个没消停。
    想到萧孑,心里不禁又有些空怅然。自从被太子哥哥接回来,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人影了,他也不懂进府来看看自己。生得那般好看又招小姑娘,谁晓得镇日在外头干什么呢,想想就叫人不放心。
    “宫主醒来了,奴婢伺候你更衣。”婢女笑盈盈走过来,手如柔荑,往芜姜胸前揩去。
    芜姜脸一红,到底才十五岁的年纪,除了被萧孑一个人看过,平日连阿娘也是躲着的。怕里面天然娇媚的风景被人看见,连忙说:“不用姐姐,我自己来就好了。”
    别雁坡骑马放羊八九载,她已经不习惯被人伺候了。不像从前,还是个小公主的时候,看一页书,看完了轻轻咳一声,宫女便帮着翻下一页;洗个脸也是,先要用勺子舀一点儿盆里的水,几次试好了水温,方才能够端给她。那时一切都觉得自然而然。
    自己去屏风后换了一袭裙装出来,坐在梳妆台前容婢女梳头。
    烟粉色的齐胸襦裙,衫子是宽袖的提花淡紫绢丝面料,轻薄而飘逸,将少女樰白的香肩与娇俏的曲线玲珑勾勒。
    婢女给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乌亮的发尾在篦齿间滑过,柔顺且泛着淡香。婢女爱羡地说:“小宫主生得真好看。这个栖凤宫建了得有五六年,从来没有女人进来住过,你是第一个。”
    府邸里的仆婢并不晓得杨衍从前的身份,芜姜便从不在人前叫他“太子哥哥”。杨衍亦只吩咐下人们唤她“小宫主”,只道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
    见窗外凉风习习,天气甚好,芜姜不由问:“我哥哥现在哪儿?”
    “在甘泉楼上等候宫主过去呢,说是今日准备带宫主去他的小南苑赏鸟儿。”婢女在她的鬓间轻轻插了枝樱花小簪。
    芜姜便喝了两碗粥去了。那粥里有酸酸甜甜的葡萄干,她一口气吃了两碗,竟还有些意味犹尽。从大漠的军营里乍然回到宫廷似的香闺中,只觉绷紧的筋骨都舒懒了,胃口竟也是好得不行。
    甘泉楼上清风徐徐,弥散着一股道不出的甘涩药香。
    杨衍正半倚在小榻上,由伍叔处理着腿上的旧伤。那十七岁少年时一条小腿被鳄鱼生生咬断的剧痛依稀在目,伤口上残留的牙毒沿血液渗透,原本一条性命已是无救,是薛师伯花重金请来避世多年的妙老神医,才堪堪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又找鲁班派当家掌门给他做了这条义肢,使他看上去得以如同健全之身。
    只是每日清晨与晚间都要用药草清洗旧伤口,以免久了肌骨退化。
    好在也只是膝盖骨以下。
    芜姜站在那里看着,眼中掩不住震惊与心痛。
    杨衍发现了,作泰然状笑道:“正准备随后去找你,自己就跑来了。这样的场面,只怕让你看了不适。”
    二十六岁的他,已把少年时的意气飞扬敛藏,现下目中幽清沉淀,是一个冷隽的成年男子。只是那笑容,依旧对自己满是宠溺。
    “并无不适。”芜姜走到杨衍的身边,学伍叔的样子,蹲下来帮他施药。问道:“哥哥年岁已至,为何阁中依旧没有一个嫂嫂?”
    她的手绵软而舒服,杨衍从来没有触碰过这种女儿家的柔软,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睇着芜姜轻颤的眼睫儿:“国之覆灭,血海深仇未报,不敢有儿女情长的心思。薛师伯叫我观望十年,十年内即便那姓萧的小子不反,我也羽翼丰满了……这十年,我便一个人一直等待着。”
    芜姜想起萧孑,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他打战可厉害了。癸祝忘恩负义,千刀万剐也不解恨。哥哥且等着,到时一定叫他提着癸祝的人头来见你!”
    他他他,这般信任与倚重。傻丫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坏小子,到底是哪儿哄得了你的心。
    杨衍勾唇笑笑:“他是他,我是我,他再与癸祝斗,终究骨子里淌的还是梁人的血。得天下是他想要的结果,我想要的只是大梁的覆灭。各图所谋,不需要他拿谁的人头来见我。”
    芜姜本来还想替萧孑在哥哥面前讲两句好话,顿时一骨碌又吞回去了。
    其实刚知道萧孑骗了自己身份的时候,她也是气得快要绝望了,恨不得他就站在自己的跟前,然后她便扑过去撕他咬他,把他撕成碎片。
    一想起自己还收留他那么久,还与他藏在草丛里偷偷亲嘴儿,就觉得哪里哪里都脏得不行,把嘴唇都擦破了。但是后来他被自己谋杀未遂,为了她而弃军叛国,大半夜被她气得带兵出走、第二天又好脾气地回来找她,帮她把母妃的棺木运存、安葬,她却又渐渐矛盾起来,纠结得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步步陷进了他给的柔情里。那柔情能叫人死呢,芜姜估计再也无法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算了算了,太子哥哥这么不接纳他,还是叫他自求多福吧。
    芜姜抿了抿唇,忽然想起自己做的茉莉花糕,便晃了晃手上的食盒:“哥哥说得是。哦,对了,我做了盒糕点给你,你尝尝。”
    一边说,一边把盒子打开。
    松针编织的草垫上铺着六七枚脂玉般的方块小糕,玲珑剔透,做得精巧极了,始一掀开盖子便一股芬香扑鼻。
    杨衍很是讶异,问芜姜:“这是你做的?”
    “嗯,”芜姜点了下头,取一枚给他,又递了一枚予伍叔:“夏食茉莉花糕可清润解暑,小时候母妃就常做给我们吃。我会做的还有很多,哥哥几时想吃什么,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好。”
    “那小子倒是挺有口福。”杨衍含一枚入口,软糯适宜,入口即化,不由轻叹。
    芜姜应道:“我没做给他吃。除了耶娘,这还是头一次做给皇兄吃。”
    杨衍正兀自听得欣慰,却又闻芜姜接着一句:“他一点活儿都舍不得叫我干,镇日恨不得把我关在屋子里养猪,有时候我可烦他了。”
    那不自知的娇嗔语气,只叫杨衍心底一股道不清的醋意顿时又浮了上来。杨衍微启薄唇:“他平日里还与你做些什么?……凤仪可有喜欢他吗?”
    呃,做些什么呢……
    那个坏家伙,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带兵打仗上,不打仗的时候就处理军务,军务处理完了也不肯好好休息,一点儿的时间都要用来折腾自己。就喜欢和自己做那个事。
    但芜姜可怎么说得出口呢。太子哥哥那么不待见他,要是被哥哥知道自己已经和他那个了,不知道会被怎么看呢。正踌躇着怎么回答,只见一名男仆从楼梯上踅进来,似是有话要说,顿时舒了口气。
    杨衍问他:“何事?”
    仆从揖了一揖:“禀阁主,貂……貂将军在湖边等候,说有要事欲与阁主相商。”
    那个桀骜不驯的萧阎王,当日在凤凰阁驿站里,若非被芜姜拧了一把胳膊,生生推出雅间,只怕根本不容许自己把她带走,更或是要对自己拔剑相向。后来倒是几天不见消息了,今日又忽然跑来做甚么?
    杨衍扫兴地蹙起眉头:“商议甚么?我城与路随时都容他过,他过去便是,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事?”
    仆从睇了芜姜一眼,声音低下来:“说是病了,想在走之前见宫主一面。还给宫主送了些东西……一个抱枕,说宫主夜里习惯搂着人睡,如今一个人睡怕半夜不习惯,特地给宫主置了个长枕儿抱着。还带了些干果,宫主近日喜好小零嘴儿,怕几时想吃了他又不在,便一气买了许多盒进来。”
    他的声音嘤嗡嘤嗡的,芜姜听得脸也臊红臊红的。
    就说全天下再没有比萧孑更坏的人了,他怎么可能安分呢,每一字每一句都在提醒着太子哥哥,自己连晚上都和他在一起,已经成了他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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