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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芷清同商慈说了会话,又拿给她看自己新绣的花样,商慈其实对女红这些精细的活计并不感兴趣,比起给她看这个,不如给她一本《六壬课》,她还看得进去。
    然作为师门里唯一的女子,商慈还是点亮了缝补这项技能的,以前没有对比,商慈私觉着她的技术还是挺好的,而现在看到周芷清手里拿着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来蝴蝶的并蒂莲,相较之下,她缝出来的简直就是蜈蚣脚,师兄当初是有多大的勇气穿着那身挂满蜈蚣的衣衫出门的?
    商慈自惭形秽之下,多了几分虚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离开的时候商慈才发现,流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告别周芷清,方走出院门,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墙角。
    商慈走近了,只见是流光撅着屁股,手拿一把小铲,似乎在掩埋什么东西。
    ☆、第20章 救命稻草
    商慈无声无息地凑过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流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手里的铲子扔掉,转身见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气,摸了摸头笑道:“没什么。”边说边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住坑内掩埋的东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里闪过好奇的光:“藏什么呢?”
    流光连连摆手:“……没…没藏…”
    相处了这么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这般吞吞吐吐,没有也是有了,于是没等他说完便径直绕过他,流光也未阻拦,脸上没有被戳穿什么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难为情的腼腆。
    土坑里放着一只不大的黄油布包,伸手解开,扑面而来一股清苦的药香味。里面装着的是各色晒干的药草,商慈对药草不甚了解,勉强能辨认出几种常见的。
    人参、芍药、桔梗、远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经无意间问过自己的话,心下吃了一惊:“这是十二药精……?”
    十二药精并非单纯是说那十二种药材,而是一种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变万化。使用起来也不是将药材煮一煮、炖一炖让人喝下就能治病那么简单。
    自古巫医不分家,商慈有听说过,这十二药精结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墙下会改善风水,驱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惊异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帮周姐姐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确定能不能成功,想来应该……是管用的吧?”
    小乞丐竟然会使用巫医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药精?!商慈觉着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那油布包中远远不止十二种药材,还有许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见其配方很繁琐,砂斑的根源在于周家祖坟,远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拟的,不然商慈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而流光选择埋药精的这个地点,是这座院落的正天医方,不像生气方那么浑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驱病除灾。
    能不靠罗盘就这么准确地找准天医方位,看样子,小乞丐不止会十二药精,竟然连风水也懂得几分?
    直到流光重新将油布包埋进墙根下,商慈还未回过神来。
    他二人一个没心没肺、似乎有些沉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悦中,另一个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栈,商慈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跟着流光进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时,反手将屋门一关。
    平视着这个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纤弱少年,商慈微眯了眯眼:“说罢,你究竟是什么人。”
    *
    巽方这边快出了桑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后一直跟着条尾巴。
    因为道路泥泞,所以他骑得并不快,饶是这样,身后的少女追得也快丢了半条命,深一脚浅一脚地踱过水坑,本就脏污的布裙上,更溅了不少的泥点,愈发狼狈。
    少女脸上抹着脏灰,糊着泪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打结的长发上面还插着几根稻草,绣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随着她走动,嘎吱嘎吱地挤出水来,简直一个惨字了得。
    天色渐渐黑了,日头不知何时躲进了远山之下,这座积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阴冷,少女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见他停下回望,湿漉漉的眼里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
    少女仰头望着马背上的他,艰涩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说完似乎觉察到现在自己的形象太过糟糕,于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所有幸存的百姓都在往临近的城镇涌去,鲜少有经过桑城的外来者,而幸存者们已经自顾不暇,遍地都是无名碑,谁还有心力去管别人的闲事?如今能救她出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当初义无反顾地去拦马,其实未抱多大的期望,这两日她也见过不少路过桑城的商人,对她们这些灾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缠上,然而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替娘亲挖坟安葬,还把唯一的斗笠给了她……
    他是个好人,他会帮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时,处在她对面的巽方有些为难。
    若这少女真如她所说,没有亲戚可投奔,她的今后的下场已经可以预见,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
    放在平时,顺路稍个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飞到京都,但见死不救这个名头,他亦不愿当。
    他有心帮她,如果只给她些银两,反而很可能会害了她,这年头流民比土匪还要危险,可若带着她一起上路,这姑娘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许连马也不会骑,势必会被拖慢行程。
    看着面前这位一脸决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轻易放手了。
    忽然风起,空气中飘扬的都是泥土腥味,越过少女的肩头,巽方在一片黄泥地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抹摇曳的绿意。
    在一块巨石下方生长着一团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茎被泥土覆盖,侥幸露出来的另一半,被水浸泡冲刷过的叶子,反而更显青翠——也只有这种不择土地的野草会在这等恶劣的条件下还保存着生机。
    巽方神思微动,随即翻身下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缓步走到路边,薅了一把野草,清点了一下根数,继而盘膝坐在巨石之上,将那些野草依次摆开,清逸的侧脸浮现出的神色变换着,时而专注,时而苦思。那动作行云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做的事。
    被他丢下的那匹红鬃骏马似也对他这举动见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边,去啃食石缝里零星的几根野草。
    直到看见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数量的野草,夹在右手指缝间,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数目,随后再将野草重新合拢,一遍遍聚精会神地重复这个动作,少女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么,她曾经在街上看到过有算命先生用这种方法来替人择吉问卜。
    所以……他现在这是在就地占卜,卜问究竟带不带她?
    少女微张着嘴,有些风中凌乱。
    ☆、第21章 上清道观
    兽纹描金香炉内燃着的驱蚊虫的艾叶,冉冉的烟雾在香炉周围环绕。
    屋内落针可闻,二人相对而坐,跳动的烛火时明时灭,烛芯炸开的声响在静谧的气氛中分外响亮,少女手捧茶盏,挺直着背,而少年瑟缩着脖子,二人明明年纪相仿,却颇有些长辈训斥小辈的即视感。
    烛火昏黄,少女的肌肤却细腻若白瓷,找不见丁点的瑕疵,一双眸子较杏眼稍长,眼角平而眼尾翘,即使不笑,也给人在娇嗔的错觉,不点自朱的丰盈唇瓣有些严肃地抿着,带动两侧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皱的眉头昭示着她此刻的不满。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无气场,是即便坐在龙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压迫感的类型。
    流光却不敢直视她,心里也在纳罕,为什么他就这么怕她呢,她从来没对自己厉言说过话,也仅仅比自己年长两岁而已,为何她一摆出这种架势,自己就有种想要遁地的冲动?
    商慈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想要找出点他在欺瞒自己的痕迹,然而很擅长与人打交道的她不过坚持了片刻就放弃了。相由心生这句话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纹,说明此人心思颇重,嘴唇薄而宽,说明他常妄议旁人的是非,虽然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终究有踪可寻。再风华绝代的人,若是心地丑陋,在某个时刻,从他不经意地某个神态动作下,都会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却干净得像张白纸,虽然在有意躲闪着她的目光,并非是因为心虚,而是生性的腼腆……
    十二药精是巫医的代表名词,但一些小门小派出身的巫医只学其形未学到其精髓,会用十二药精来驱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诡谲,行事雷厉风行又心狠毒辣,与十二药精齐名的是他们独门炼成的蛊虫,可使人暴毙,可控人心志,种类效用层出不穷,令许多同行谈之色变。苗疆幅员辽阔,自给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认为蛊术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会踏足中原。
    她很难相信,小乞丐会和那些恶名远扬的苗疆中人扯上关系。
    流光没有隐瞒,将如何会使十二药精的缘故,断断续续,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说了明白。
    商慈越听心里越是惊讶,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记不得我姓甚名谁,记不得家在何处,五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时候会想去试着回忆起那些记忆,但一旦起了这种念头,脑袋会似针扎得一般剧痛……那十二药精像是生来印刻在我脑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记忆中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流光总觉得在失去记忆之前,一定有个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导他这些,数遍数十遍……以至于深深地记录在了他的记忆深处,成为和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的本能,包括重丧日的算法。
    “所以在街上见到你亦懂重丧算法时,我才会下定决心跟着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记忆,我想知道我是谁……”此时的少年十指交握,乌鸦鸦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觉间,已脱了几分稚气。
    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没有刻意地去关注,而现在有了方向,串联在一起去看,商慈这才发现流光的长相和寻常人相比,眉毛明显更浓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体些,都趋近于苗疆人的特征,可能也是没长开的缘故,这些异于常人的棱角被隐藏了起来。
    商慈双手紧握着茶盏,静默不语,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记忆,对他来说,未必会是一件好事。
    *
    没过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带水淹百里,流民数万的消息便传到了京都,一时间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众人们都在谴责负责筑堤的官员必定是将经费中饱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导致涝灾的时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师兄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这几日怕是正好途径湘南。
    虽然她很相信师兄那手卜筮测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观瞻天象就能及时避开涝灾,但凡事就怕万一,商慈心里有所牵挂,于是这几日连摆摊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爷最近比较收敛,似乎没再做借机缘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这儿大倒苦水的倒霉汉子,他兴冲冲地同她说,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阵邪乎的霉运过去,好事就一桩接着一桩,他那刚嫁过去的闺女有了身孕,女婿做买卖生意也赚了一笔大钱。
    送走了那位来道谢的汉子,不知是不是在日头下晒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觉双眼一阵火辣辣的被灼烧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轻揉,心下纳罕,这四下无风,怎么好端端地眼里进了沙子?
    过了好久,眼里异样的感觉才渐渐消失,商慈试探性地睁开眼皮,发现一切如常,于是并没有当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摊位。
    还未收拾完,就见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摊位前,一只芊芊素手从帘子里伸出,继而露出一张珠圆玉润的脸。
    “怎么这么慢,再不动身,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娇嗔着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头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说好了,约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宫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罢,东西我来收拾就好。”流光从商慈手中抢过签筒,商慈见状无奈地撒了手,转身上了马车。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马寺,要论第一道观便是上清宫了。
    周芷清原本并不怎尊崇道佛神灵,许是因这次身染砂斑的经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徐夫人头痛实是老毛病,在家里天天闷坏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观一是诚心为娘亲祈福,二则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宫并不远,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马车停稳,二人双双下来,有站在道观前专门负责接引的小童,引着二人往观里去。
    上清宫不大,主要在于精和灵验,知观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进宫讲义,后来新帝继位,很是排斥这些只知炼丹、不学无术的道士们,说黄白术是误国之术,上清宫的声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间百姓中,上清宫在所有道观之中仍是有着不可撼动的泰山地位。
    拾千阶而上,过山门,来至三清殿,殿内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灵,侧供福禄寿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遥遥跪拜,结结实实地一礼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纠结,到底是拜还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着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会被门口守门的道士认为无礼,但是若是被师父知道,她不光来道观,还来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于是权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门外。
    没过一会,周芷清提着裙摆出来了,扯住正准备转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边道:“拜完就回去,岂不太亏了,我们随便逛逛,听说这上清宫的精致很是不错,从灵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云海。”
    商慈不太赞同:“这道观岂是随便能逛的,而且这观中尽是男道士,我们……”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纱,打断她:“谁知你我是谁?难得出来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会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终在她的摇袖*和幽怨眼神的夹击中败下阵来。
    灵官殿在整个上清宫的最顶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阶梯,阶梯两旁植着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数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荫,仿若置身林海,微风拂动,整个竹林簌簌作响,潮水一般地起伏荡漾,宛若天籁。
    就在这么一派和谐的竹林声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顿下脚步,扭头问商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台阶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专注脚下的台阶,陡然听她这么说,屏息静气得听着周围的动静,果然听见了一阵异响,好似是人的对话声,细听又不像,只抬头道:“听见了……”
    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于是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循着声音,朝竹林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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