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青和眉畔迅速从夫妻重逢的气氛中脱离出来,双双出门去看福王,然后在门口遇到了元子舫和周映月。彼此对视一眼,便知道彼此的来意一样。
进了屋,福王正坐在那里出神,仿佛还有些难以相信,皇帝就这么驾崩了。
“爹。”元子青上前一步,轻声唤道。
福王转过头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慢慢的收敛起来,叹道,“人生百年,不过如此。”即便是皇帝又如何?到底……争不过天命。
“生死有命,还望爹不要过于悲伤。”元子舫道,“既然皇帝驾崩了,咱们也该进宫了吧?”虽然还不到举哀的时候,但是这么大的事,凡得到消息又有资格参与的人,肯定都要进宫,拜见一下新皇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行皇帝梓宫安顿好,便要先举行新皇的登基仪式,而后才是为大行皇帝举办丧事。
而在新皇登基之前,总要先跟他见一见面,看看他的态度,才能让人放心。毕竟谁也不希望让新皇觉得自己怠慢了他,否则自己的前程就十分堪忧了。
虽然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先帝将福王府抄了家,至于人怎么样了,倒是没人能说得清。但是这毕竟并没有摆到明面上来,既然他们人还在这里,宫里出了事,就必须出现,否则将来追究起来,也是一个大不敬。
福王摆摆手,“你们先去吧。等到给陛下哭丧的时候,我再去便是。”
他现在只觉得满心疲惫,对于这些事情提不起任何心思来。况且之前先皇曾经对外宣布他“重病”休养,既然如此,索性一直养下去。让元子青和元子舫出面,也没人能说出什么来。
“也好。”元子青道,“不过,新皇想必还是要见一见爹的。”
当初的三皇子离开京城前往海州事,还亲自登了福王府的门拜访,元子青很清楚,这是一个能够放得下身段的人,哪怕他如今已经是皇帝了。既然福王府帮助过他,这一面迟早都要见。
不过,王府这边先表现出来自己的意思,也是不错的选择。让皇帝知道,福王有了退意,以后的事情由他的两个儿子来处理。这样皇帝那里的压力自然要小得多。毕竟福王是长辈,而元子青和元子舫则是平辈。
“还得派人将祖母和娘接回来。”元子青又道,“这件事映月你来安排吧。尽量快些。”否则到时候哭灵的女眷们没有福王府的人,就十分不妥当了。
安排好了这些之后,兄弟二人这才匆匆骑马赶往皇宫。等他们走了,剩下的人就要赶紧搬回福王府去住了。先皇没有撕破脸皮,那么即便福王府被拆了,他们也必须先住在那里,等着看新皇的意思。
虽然大臣们都已经改了口,称他为皇上,但是元恪目前却连身上的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换。给大行皇帝更衣,入殓,布置灵堂等等事情,都需要他亲自跟着。除此之外,皇帝新丧,宫中难免会有些动荡——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面子好听,其实就是那几位明明也有资格上位最后却被他踩下去的兄弟不服气——这也要元恪亲自来处理。
所以等到元子青和元子舫到时,便见新帝一脸疲倦的站在太极殿内,正默默的注视着大行皇帝梓宫。
“臣等参见陛下。”两人立刻毫不含糊的行了礼。虽然三皇子才刚刚登基,但他们的心情调试得很快。毕竟这个人,有一大半是福王府推上去的。
“你们来了。”看见他们,元恪立刻摆出亲切的脸色,问,“王爷的身体可还安好?”
连福王没来的理由也提前想好了。
元子青道,“多谢陛下挂心,想来父亲知道了,病便能好得快些。他老人家本来也打算进宫,只是力有未逮,只好让臣等代为前来。”
“身体要紧。”元恪沉默片刻,道,“回头朕得空了,去看望王爷。”
“多谢陛下。”元子青没有拒绝。
这一番套话都说完了之后,殿内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元恪正不着痕迹的观察元子青。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之前也见过他,但元恪对他的印象,却始终停留在小时候,那时元子青时常会被先皇接进宫来调养。他小时候生得极好,惹人喜爱。可惜就是身体不好,人也显得有些病弱,不过即便是这病弱,在他身上,也能够显出一种别样的气质来。
那是元恪最熟悉的元子青。也许是因为最初的记忆过于深刻,所以直到刚才,他对元子青的印象都还停留在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身上。结果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上带着某种气势的人突然打破了他的固有印象,闯进他的视线里,元恪才陡然警觉,如今这个元子青,身上已经没有一丝病弱之气。
而且他聪明、沉稳、机变百出……他想出来的那个答案,连先皇都曾满口赞叹。
一想到这里,元恪便突然不自在起来。哪怕他此刻是皇帝,元子青见了他,要先行跪礼,他还是觉得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帝面对福王时的那种感受了。但也许自己的感觉会更深刻一些,因为福王更平庸,而元子青则更加锋芒毕露,简直刺得他坐立不安,如果不能将这个人打压下去,他恐怕要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皇位坐不稳。
元子青。
要怪就怪他过分能干,计谋也太出色,不管是谁坐上这个位置,恐怕都很难容得下他。
先皇临终前跟他说的那些话,一句句重新浮现在元恪的脑海之中,最终都化作了斩钉截铁的四个大字:除掉福王!
他的心似乎都跟着震了一下。
皇帝缓缓回过神来,眼前的元子青低垂着头,这是一个顺服的姿态,借由这个姿态,他身上那种逼人的气势似乎完全消失,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人。这让元恪的心里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有些明白先皇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了。因为如果是他自己,很可能根本拿不定主意,要去动福王府。毕竟他们身上的,是从龙之功,而且劳苦功高,再说……
然而如果有了“先皇遗诏”,那么一切都可以推到先皇身上去了。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因为本来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借口。
想到这一点,元恪终于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冷气。
自家父皇算无遗策,甚至连此刻的情形都算到了。如此一来,自己费尽心思想要隐瞒的那些事,究竟有几件瞒住了他?
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直到有人来请元恪,殿内的气氛才终于一松。
元恪匆忙离开,只剩下元子青和元子舫站在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退出殿外,跨过门槛时,元子舫低声道,“陛下似乎有些不对劲。”
元子青转头看了一眼大行皇帝梓宫,脸上的表情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他对咱们起了疑心。”
“疑心?”元子舫皱眉。这是怎么说的。
“暂时还不会发作,等丧礼过后再告诉家里。”元子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
元子舫点头。现在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如果再添这么一件,简直令人头痛。原本以为新皇登基,一切就自然都没问题了。可现在看来,旧的问题固然消失了,新的问题却又来了。
登基大典就安排在三天后,那时宫中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丧礼的准备也都做得差不多了,便不至于这么忙乱了。
典礼并不盛大,却十分肃穆。元恪在百官的簇拥之下,谒太庙,祭先祖,最后皇袍加身,再由有威望的宗室亲长为他戴上皇冠,典礼便成了。从今日起,他就是大楚第七代君王。
登基大典对元恪来说,从表面上看来,除了换了一声衣裳之外,并没有别的不同。但是他面对朝臣的时候,却越发的自如了。好像从哪个仪式之中,得到了祖先的认可和某种神秘的帮助似的。
接下来便是大行皇帝丧仪。
帝王驾崩,举国皆哀,服丧三月。而在宫中,布置灵堂之后,上至新皇,下至百官及命妇,皆要服丧病入宫哭灵致奠,二十七日为止。
太妃和王妃及时被接回来,到了这一日,换上丧服,领着眉畔等人进宫去,在梓宫前跪哭。虽然并不是一整天都跪在那里哭,而是会按照品阶和身份,分批次跪哭,其他人则可稍事歇息。但即便如此,一整天下来,还是折腾得满面疲惫。
连着二十七天跪下来,身体差一点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好在最让人担心的太妃倒是什么问题都没出。她年纪大了,一旦出事,这种时候就是要命的事情了。
然而太妃好好的,周映月反而出事了。
其实哭灵的过程中,她就比别人更容易累,也休息不好。脸色看上去简直有些吓人。虽然其他人都极力照料,但还是险些没有支撑下来。如果在哭灵的过程中倒下来,那就是大不敬,要被问罪的。
而终于坚持下来之后,回到家里,周映月便倒在床上,根本起不来了。元子舫原本要请太医来看,但是现在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点儿问题,太医们忙得脚不沾地,派人去请,竟是一个都没堵到。
周映月又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只好暂时搁置。
却没想到,这天夜里她便开始腹痛不止,而且身下见红!
元子舫见状吓了一跳,连忙派人到隐竹园来叫人,又要派人去请太医。元子青道,“也别去请太医了,街上找个医馆,请个靠得住的大夫便是。”找太医,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到人?
周映月一脸惨白的躺在床上,元子舫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听了他的话,才去安排人。元子青犹豫片刻,走过来道,“弟妹若是不介意,让我看看脉象。我之前略学了一点,不一定看得准。但试试也无妨。”
周映月微微点头,眉畔便上前帮忙将她的手拿出来,让元子青诊脉。
结果元子青诊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元子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才听见他道,“是喜脉。”
“什么?”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敢相信,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然后元子舫才慢慢反应过来,“喜脉……我要当爹了?”但立刻又看到了周映月的脸色,担忧的问,“大哥,映月没事吧?”
“有事。”元子青一脸严肃的道,“已经有小产的征兆了。这样子非要开药安胎不可,还不知道是否能养得回来。”
元子舫被吓得脸色煞白,“大哥你的意思是……”
“孩子生下来,恐怕会先天不足。”元子青皱眉道。
眉畔忽然想起一事,问他,“若是有好的灵药呢?应当能够补回来吧?”周映月手里好像许多灵药……
“对。”元子青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我倒忘了,咱们还有不少好东西。我这就去开方子。等大夫来了,也让他把把脉,看看是否有遗漏的。再给他看看方子,若是可用,立刻就能喝药了。”
周映月虽然病弱,但大家的话都是能听见的。听到这里,心下才陡然一松,好在孩子没事。早知道是有孕的话,她就提早开始补身子了,也不至于会变成这样。
实在是之前的环境太差了,一开始逃命的时候还好,后来跟上三皇子,回京之后,就一直在提心吊胆和绞尽脑汁之中度过,好容易松下来,皇帝驾崩,又要去哭灵。忙得一团乱,谁还能想到是否有孕上面去?
“亏得大哥会诊脉。”元子舫也是心有余悸。
元子青这手艺,还是眉畔怀孕的时候磨练出来的。别的脉象不敢说能不能摸出来,但喜脉嘛,在眉畔的身上试验了半年功夫,绝不会看错。这就省下了不少时间了。
不一时大夫被请来,诊过脉也是眉头紧皱,“唉,怀了身子的人,怎么这样糟蹋自己?再折腾两日,这孩子就保不住了。我回头开个方子……”
“先生,我们这里有现成的房子,是从前安胎用的,已经叫人熬药了。只不知道能不能用,请您看看吧。若不能用,再开好的方子。”元子青道。
大夫接过方子一看,不由点头,“好,这个方子正对症。添了千年灵芝一味,更是极为补气血。只是这灵药难得……”
“舍下正好有一点。”元子青含蓄的道。
大夫不由暗暗咋舌,果然是权贵之家,什么样的好东西都有。他立刻道,“此事在下必定会保守秘密。”这种好东西,是能够救命的,谁家都需要,若是知道这里有,难免来求。就算别人都不给好了,宫里难道还能不进上去吗?只要开了个头,后面便没完没了了。
最重要的是,这灵药的来源,必然会被刨根问底。
元子舫谢过大夫,便领着人出去了。
元子青和眉畔又安抚了周映月几句,见她喝了药,疲惫得立刻睡了过去,这才从麒麟院出来,回了隐竹园。
他们其实也累得狠了,方才因为周映月的事打起精神,还不觉得。这会儿回了自己的地方,真是眼睛都睁不开,站着就能睡着。
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眉畔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浑身仍旧乏力,这是身体绷久了陡然松懈下来的缘故。养两天,再好生补一补,自然就回来了。
眉畔起了身,元子青并不在屋里,他的那半张床已经凉透,想来起得很早。让人进来梳洗更衣时,眉畔便问,“世子呢?”
“一早就起了,说是去麒麟院看看。”晃儿道。
若是开的方子有用,睡一觉周映月的情况应该好了许多,他再去看看也是正常的。不过到现在还没回来,便有些令人不解了。
眉畔吃过午饭,想了想,去了首善堂。
太妃那里,虽然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就连自己这么年轻,累了一阵尚且浑身不自在,何况是太妃?果然到那边时,太妃已经醒了,却没有起身,半躺在床上,让小丫头拿美人捶慢慢的捶着。
“我来吧。”眉畔走过去,接过小锤子握在手里,问太妃,“祖母觉得如何了?哪里不舒服,是否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太妃道,“年纪大了,便劳累不得。歇一段日子,自然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让太医瞧瞧,真没事,咱们也能放心。对了,祖母还不知道吧?家中又有喜事了。”眉畔道。
“什么喜事?”
“映月那里,她有了。”
太妃转头看着眉畔,“当真,什么时候的事?”
“昨儿夜里诊出来的。只是这阵子过于劳累,有些不稳,所以回头还是要请太医来看看的。到时候一并连祖母也看了,又不费功夫。”眉畔笑着道。
太妃这才点头,“这是应该的。也是她年轻,这么大的事,竟然自己都不知道。有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眉畔道,“正是要紧的时候。好在补一补,还能补回来。”
“既是这样,你平日里多去看她,别叫她闷着。这养胎是最难熬的,尤其是她这样子,怕不要躺着养个十天八天的?”太妃道,“你们有了小九,子舫也有孩子,咱们家就什么都不缺了。”
“正是您享福的时候。”眉畔含笑,“祖母可要多活几年,我心里有个想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