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雨还在下个不停,李瑾像曾经的卫瑕那样倚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见她进来,才好奇道,“你的麻烦事都结束了?是不是有人在追着你?”
他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她今日有些奇怪,倒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
而引商却早已没了刚刚的紧张,她叹了声气,“我已经逃回长安城了,现在无论躲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担心也无用。”
她倒是看得开。
李瑾也没再这事上多言,仍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三弟走了也有两日了。”
相识多年,这还是引商第一次听到他唤卫瑕为三弟,不由有些惊讶。可是惊讶过后,却又被那渐渐涌上心头的悲伤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哪怕这些日子里发生了再多的事情,她也绝不会淡忘卫瑕已经离去的事实。今世一别,再无来生。哪怕她还能轮回转世,她所惦念的这些人,也不会再遇到了,永远都不会了。
“在走之前,他未敢再去见一见他的兄长,只来我府上见了我一面。可是到最后除了政事之外,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临走前……”
能遇到一个可以无所顾忌谈起这些事的人,是件难得的幸事,李瑾才开了口就有些停不下来,可是说到此处时,却还是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了下去,“他说,这些年来,他对不起他哥哥。”
对兄长的愧疚,是卫瑕生前最难以安心的一件事。自出生至今,卫钰迁就了他太多,而他对不起卫钰的也太多,就连生死大事也任意妄为。而这些歉疚,却是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的了。
引商对这兄弟二人之间的事情也有所了解,不难想象到卫瑕在说起这句话时,心中的悔恨与愧疚。可是让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却是李瑾接下来所说的一切。
“你以为卫钰只是屡次迁就这个弟弟的任意妄为吗?有件事,其实卫瑕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再忆起当年往事,李瑾忽然露出个苦笑来,“当年,我与卫钰相识之初,还只当他与我抱着的是同样的心思,可是后来才发现,他所求的不过是卫家的安稳和弟弟的前程。”
那一年,他受邀去赴一个宴席,可却不愿与那些文人墨客多谈,正欲与主人打声招呼便离开时,却一眼瞥见了从前只闻其名的卫氏兄弟。
怪只怪卫郎貌美,只一眼,便让他这一生都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一日他终是留在了那个宴席上,不仅如此,此后更是频频出没在卫钰会出现的地方。直到有一日,因着被身边的人怂恿得多了,便大着胆子走到卫钰面前,直截了当的问对方,自己该用怎样的代价去换其以身相许。
现在再想想当年这件事,李瑾仍会觉得自己太过冒犯对方了。可是那时候的卫钰却仅仅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下来。
之后的几年,他们与寻常的有情人没什么不同,只是要瞒着身边许多亲人和外人罢了。
卫钰的性情实在算不得好,在从前也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可在那段时间里,却做了许多委屈求全之事。当年的李瑾未曾多想,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们两个之间有情虽有情,但在卫钰心中,这情意远远比不过卫家的前程重要。
“当年我与太子走得很近,又与阿翁他们交好,而卫家,需要我。”
话说到此处,已不必再说下去了。或许早在他一眼惊艳之时,坐在席间的卫钰也将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后来他的主动接近刚好合了对方心意。那时卫瑕初入仕途,卫钰必须要为卫家、弟弟,甚至是将来的自己,谋来一些可以“轻易”得到的好处。
而这个“轻易”,说简单也不简单。
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拿自己当代价的。而在自己已经动了情之后,却还要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狠下心来算计自己的心上人,甚至险些害其进了牢狱,再自私的人也会为此辗转难寐。
“牢狱?”引商被吓了一跳。
李瑾却像是已经不在意了一般,抿着唇点了点头,“那时他为了不让一件大案波及到卫家,便只能想了个办法……”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想来心底里其实并非像表面上那样真的不在意当年这桩事了。而当年害他险些有了那场牢狱之灾的卫钰虽然在三日之内就想办法将他的罪名也洗脱了,可是做过的事情终究是做过了,哪怕及时挽回,心上那道伤痕仍在。
“你不恨他吗?”引商从未想过这两人之间还曾有过这样的恩怨过往,细思过后不由好奇面前这人如今怎还能心平气和的与卫钰相处。
而令人诧异的是,李瑾回答得几乎毫不犹豫,“我恨他,我当然恨他。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定会将这些恩怨全都报还到他的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下一世。”
在遇见引商等人之前,他其实并不信轮回一事,自然也不敢确信自己是不是还会有下一世可活。所以,在最初的愤怒之后,他终究没能狠得下心将自己受过的伤全都还到对方身上,而是选择了原谅。
因为比起恨意来,他对卫钰的情意更深。若他们只有这一世可活,不过短短几十年罢了,他不想在恨着心上人的日子里度过余生。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后,事到如今,眼下的一切或许证明不了他当年这个选择的对错,却证明了卫瑕曾说过的一句话。
对方曾说,“我哥哥并非你的良配。”
暂且不论这两人同为男子一事,只说一个“合”字,其实李瑾也明白,无论是性情还是行事,自己与卫钰并不合适。说句不中听的,两人也幸好只有这一世有缘,还能珍视着这段缘分,不然若是真的天长地久了,那满腔情意也定会被耗尽。
或许再过几十年,他的心中真的会全无恨意,只是到了那时,那份情意也不会再剩下。
话说到这里,原本还沉浸在旁人故事里的引商已经沉默了许久。她似乎想到了许多,却又似乎还没有想通,最后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不相信李瑾会主动说起这件事情。
而李瑾也并未隐瞒自己来此的缘由,“卫瑕与你们同住了几年,朝夕相处多受你们的照顾。突然离开也未能报答这些年你的真心相待,卫钰一直想替弟弟谢谢你们的恩情。可却不知道拿什么来谢,最后才选择将这件事讲给你听。因为卫瑕曾说起过,说这件事或许能开导你几句,虽然我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话未听完,引商已经夺门而出。
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情,就在卫瑕离开之前,曾像是说笑一般的告诉她,“虽有万贯家财,到了最后却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不过幸好还有一个书房,那屋子里的书全是我的,待我死后……就由我做主送给你了……你要偷偷的去拿才行,小心别被捉住……”
这是他唯一的遗言。
可惜那时她只顾着悲伤,竟丝毫未能体会到他话语中的深意!
带着些许懊恼,引商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一路飞奔,借着那把铁伞之力,轻轻松松的便到了亲仁坊。而因着之前也曾来过这里,她自然知道卫瑕的书房到底在何处。
现在夜深人静,卫家的人早已睡下,华鸢他们又被昆仑山的人缠在了城外,没有任何人能打扰到她。
整整一屋子的书,她在偷偷溜进去之后便借着窗外的月光和指尖一点火光一本接着一本的看过去,直到翻到一本纸张尚新,却没有名字的书时,才将其抽了出来。
“哗啦。”寂静的夜里,翻开书页的声音分外清晰。
而紧接着映入眼里的便是卫瑕那熟悉的字迹,似是匆匆写就而成,可是字句间却不见杂乱无章,娓娓道出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
☆、7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玉京金阙(9)
比起姜西渡捅在她肩头那一刀,姜引下手时无疑要狠许多。她这一剑,直直捅进了姜西渡的胸口。
那一瞬,天地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第一个回过神的是苏世,他几乎是立刻放弃了与师弟们纠缠,一手拽起了饶莲,一手揽过了这边的她,眨眼间便带着她们两个消失在众人面前。
而一连许多天过去,姜引的神情都始终有些恍惚。她甚至不知道大师兄将自己带到了何处,总算清醒过来那一日,天地间的形势已经大变。
据说,巫族和妖族为了争当天地主宰而发动了战争。而苏世刚刚将她们带回自己的家中,便被族人告知,他必须要为了家族的昌盛去求娶妖族那只能预见福祸的天狐。这也意味着,才不过刚刚叛离师门几日,她们的大师兄就要被迫参与到另一场大战中,如果此时昆仑山再派人来为难她们,苏世就是两面受敌。
懵懵懂懂的过了这么久的日子,姜引在得知这件事之后,不过思虑片刻,便决心回昆仑山去向师父认错。
姜西渡做事一向谨慎,她相信自己现在就算是想要在师父面前说出真相也不可能了,可是即便要认下不是自己做下的事情,她也必须回去担下这次的过错。
因为她不能再连累大师兄了。
她何尝不知道师父对大师兄的看重,哪怕大师兄这次陪她叛出师门,师父也不会真的治大师兄的罪过,甚至还顾忌着大师兄也在此,一直没有认真派人追捕他们几个,不然他们哪能撑到今日?
师父不过是在等大师兄主动回去,或是一个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原谅大师兄的理由。
既然如此,她还是不要再连累大师兄陪着自己奔波了。与她不同,苏世的肩上还担着许多责任,容不得再胡闹下去。
而这件事,说是她的罪过也没有错,毕竟一开始就是她轻信了姜西渡,怨不得别人。
可是当苏世察觉了她的念头之后,却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了她,甚至告诉她,不必再回昆仑山了。
因为就在这短短一月之间,玉虚宫已经易主。
“什么意思?”这话惊得她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
“原本师父就曾敕令门下弟子各自开辟洞府延传道法,前些日子又因为灵鹫灯一事动了怒,一气之下便先师弟他们一步离开了玉虚宫,去别处清修。在这之后,师弟他们也比之前所想的要提早离开,去了各自的洞府收徒修行。”
苏世所说的皆是众人原本就决定好的事情,师父这样的大道君原本就不会久留玉虚宫,只不过因着这次的事情提早一些离开了而已。而师弟他们看到师父和师兄师姐都不在了,自然也会去早已寻觅好的洞府继续收徒修行。
现在的玉虚宫,只剩下寥寥几个侍从罢了。
“至于认罪一事,这罪,我早已认下了。”苏世的这句话又让听者一惊。
看着他那一如往常的淡漠神情,姜引几乎不敢相信他早在她尚且神情恍惚的那段日子便回了昆仑山,而且在回去之后,便一肩揽下了所有罪过,包括打碎灵鹫灯一事。
不论师父会不会相信,其实事到如今,这件事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而他们的师父,并没有反对自己的大弟子担下这个责任。至于惩罚,便是罚苏世非万不得已,永世都要守着这玉虚宫。
姜引在震惊之中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几乎是想了整整半日,才复又开口问道,“师兄,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到底是谁做下了这件事?”
苏世没有否认。
“那师父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徒弟是怎样的性情?所以他才会那般偏爱姜西渡?不是因为姜西渡乖顺,而是因为姜西渡像他。你与姜西渡亲近,也不是因为真的想照顾他,只是为了提防着他惹出什么大祸。”说到这里,姜引并未难抑心中悲愤的大喊,只是平静的说完,然后勉强扯出了一个笑来,“既然你们早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想让姜西渡得到什么,给他便是了,何苦看着他做出这些事来?”
他们的师父最是心狠手辣,而且素来偏爱与自己性情相近的弟子。当年姜引还曾不解,为何自己只是求了师父几句,师父就轻易答应收姜西渡为徒。现在看来,哪怕她不开口,姜西渡也定会被其收为徒弟。
“阿引。”苏世那素来毫无起伏的语气终于夹杂了一丝不忍,可却仍是要将这话说完,“西渡他总有一日会成为玉虚宫的主人,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
这是他永远也不会对姜西渡说起的一句话,可是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有必要告诉面前的女子。
姜引的苦笑终于僵在了脸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我算什么?他的垫脚石?”
她终于明白了当初师父主动收她这个凡人为徒的深意。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在玉虚宫的日子比任何人都要长,教导了许多师弟师侄,最后也只能为玉虚宫将来的主人铺路吗?
“不是的。”苏世坚定的摇了摇头,“阿引,不是的。”
师父虽然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却料不到一个“情”字会有多深。他本不想因为此事怪罪姜引,可是到了最后,姜引竟能为了姜西渡舍下性命甚至叛出师门,这件事着实是让他震惊了许久。
“你与姜西渡一事,师父永远不会怪罪于你。而这次明知到底是谁打碎了灵鹫灯,却仍是派人追捕你,一是为了给姜西渡一个教训,让他永远记住今日之事,也算是个磨炼。二是,师父他也想让你为自己选择的路付出代价。”
哪怕早就预料到了如今发生的一切,可是说到底,动了情的仍是姜引自己,谁也未曾干涉过她的一言一行。而最后为了姜西渡舍弃一切的也是她,师父动了怒,不为任何事情,只为她竟能因此放弃原本的渡引苍生的志向。
听到此处,姜引无言以对。
她到底还是做错了,不仅看错了人,也选错了该走的路。
“师兄,原本是我将普度众生想得太容易了一些。其实我根本做不到……”
“阿引,”苏世打断了她,然后摇摇头,“你自年少起便在昆仑山生活,经历的还是太少了一些,甚至未曾尝过这世间的诸多苦难。待你历尽了劫难之后,自然会明白的。”
欲渡人,先渡己。
无论是姜西渡还是姜引,都是如此。一个不甘屈于人下,挣扎于利欲之中;一个被一时的爱恨蒙蔽了心神,郁郁不得解。
即便如此,也总有解脱之日。
姜引在苏世的家住了很久很久,看着苏世宁愿为了族人去求娶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子,也不肯接受饶莲的情意,而饶莲在心灰意冷之下,也不曾埋怨过他,只是默默的选择回昆仑山,替无法抽身的他暂时守着那座玉虚宫。
临走时,姜引替苏世去送了送这个二师妹,劝慰的话却再也没能说出口。她自己都不得其解,又怎能去劝别人?
饶莲倒像是稍稍想通了似的,在半路上还有幸捡到了一只有天地孕育而生的小白狐。
“九尾?还真是稀奇了。”姜引也跟着感叹了几声。
“说不准是个祸害。”饶莲倒不在意,把那只九尾幼崽托在手里之后便与她道别,“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珍重。”
除了大师兄之外,饶莲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不喜欢多言,那副神情冷若冰霜叫人难生亲近之意,就连道别都是这样简简单单的。
可是姜引目送她走出几步之后,却见她又扭过身来说了句,“将来你若是遭了难,尽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