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静养了几日,他们两人再未提过当日之事。可在静养了足有半月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我们不能回去吗?”
会稽好虽好,却终究不是她常住的地方,不是她的家。
更何况,她很想知道华鸢如今如何了。
那一日他佯装自己不肯出手,本是想稳住谢必安,以防对方孤注一掷再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可是他到底还是救了她的,既然救了她,便一定会付出一些代价,再加上那次为谢瑶逆天改命……两次三番,他绝不会像表面这样看起来安然无事。
其实早该察觉的,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越来越疲惫,甚至在她说起昆仑山往事时,他也一言未发。
在那等大事面前,他都无力去做些什么挽回些什么。
本不该是这样的。
这不像他!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回长安?”她实在是不解,“说是让我先到这里避一避,其实是不想让我见到他才对!”
对此,范无救无言反驳,而他也确实不会让她在此时回长安城。
“再等等吧。”他总是这样说着,却从不说要等多久。
引商只恨自己此时病重,即便心中不愿,也难离开这里半步,只能一日复一日的数着日子去过。三个月过去之后,她见到了匆匆赶来这里陪她的苏雅。
有了苏雅在,她这枯燥难熬的日子里似乎终于多了一丝慰藉。可是在这种时候,人们偏偏总是会不由自主的提起往日最不愿提起的事情。
她便是如此。
即使苏雅脸上的神情与过去几年没有丝毫不同,她却也觉得,面前这个男人,似乎从未开心过。只不过对方是将郁郁寡欢藏在了心底,甚至已经忘了如何露出悲伤的神情来。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很少开口说话,像是对万事都没了兴致。
心中有悲伤不可怕,可怕的是,空无一物。无悲无喜,没有所求。
引商虽未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可在静养的日子里每每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暗暗心惊,害怕他真的不贪恋这活在人世的滋味。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问出口,“你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最想要的又是什么?”他反问一万次死亡。
“多活几日。”她实话实说,丝毫不肯掩饰自己对生的渴望。
而他托着下巴嘟囔了一句,“我恰恰相反。”
她惊得差点要去揪他的衣领,不过很快便听他笑了笑,“我骗你的。”
说完,思忖须臾,又道,“有什么想要的?或许是看别人再做两件蠢事吧。”
不过他始终未说到底什么算是蠢事。
明明心底有担忧,引商却不知如何劝他才好。正如他所说,他活得实在是太久了,没有什么是他未曾见过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他想不通的。她想说的,他通通都懂。她不懂的,他心里也明白。
无论他将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她都劝不了他半分。
这样一想,难免徒增悲伤,她缓了几日都没能缓过来。后来,苏雅也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失笑,“何苦想着劝我什么?我也未曾劝过你。”
他对许多事都知道的很清楚,可却从未因此试图劝她什么,甚至未曾干涉过她的一举一动。
“这一世,我只是奉命来陪着你。至于如何劝解你,自有别人来做。”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将自己的作用讲得微不足道。可却只有引商才明白,一句“陪伴”到底有多么重要。自多年前开始,这个人便顶替了别人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任她与旁人如何纠缠不清,任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的走散的散,任卫瑕后来居上成了她倾诉心事的对象,他只是在一旁默默的陪伴着他,尽着自己的责任,非万不得已,从未离去。
无论到了何时,当她回身望去的时候,身后总有这样一个人在陪伴着她,这是她今生的幸事。
可也正因如此,每当她静下心来想一想身边这个人,都只觉心中酸楚。
她一直希望这世间能有一人真正走进他的心中,可是越是如此期盼,便越觉希望渺茫。
“你答应我,在我死之前,你绝不会离开。”到了最后,她只能这样“恳求”着他。
苏雅爽快的点了点头。他对生死一事一向看得很淡,也从不像旁人那样忌讳着她挂在嘴边的“生死”二字。
不过他越是如此,引商心中便越是不安。或许是因为久病卧床又回不了长安的缘故,近来她总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带着古怪,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而这焦虑之感,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
直到天宝十四载十一月,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打着“忧国之危”的旗号在范阳起兵。同年十二月,洛阳失守。
紧接着,因皇帝轻信谗言,叛军攻破潼关。
听到潼关失守那一日,正在喝药的引商双手一颤,手中的药碗就那样摔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再也……拼不起来了。
就在几年前,谢十一离开长安正是去镇守潼关。而如今,他也终是应了华鸢那句话,丧命于战场上。
又走了一个……
如今这万里河山烽烟四起,哀鸿遍野,无辜枉死的冤魂多得数也数不清地狱偷渡商。或许是顾忌着她在会稽的安全,也或许是华鸢那边终于松了口,第二年五月,范无救将她带回了长安。
当引商再次踏进平康坊那间小楼的时候,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这繁华的长安城也显出几分颓败之相。
她推开小楼的门,便见华鸢正背对着她坐在窗边,听到她回来时,也未将头扭过来看一看。
她不由用眼神询问跟着自己回来的苏雅,可是后者却摇了摇头,然后为他们二人关上了门。
“华鸢……”她唤了对方一声,见对方没有什么回应,又拔高了声音喊了一声,“姜华鸢!”
她这一声几乎耗尽了力气,喊完之后便捂着胸口咳嗽了起来。
这一次,华鸢总算是撑不下去了。听着她的咳嗽声,他连忙扭过了头,然后难免被她看了个清楚。
面对面时,看着对方那紧闭的双眼,引商心中一惊,终是跌坐在地上。
上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时,还是几年前的七夕,他顶替她抗下了那道天雷,虽侥幸未死,却落得了那生不如死的下场。
后来他毫发无伤的出现在她面前,她竟天真的以为他真的治好了那些伤。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甩开了他想要过来扶她的手,嗓音有些哑。
似是听出了她的哭腔,面前的人忽然笑了,“正如你说的那样,凡事总要有代价。”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什么能瞒她的了。
“这千世情劫,本该是你我一同历劫。可却不是为了游历人间,而是……为了接位。”
想要成为酆都大帝,定要历尽千劫,尝遍世间百苦,少了一道劫难也不成。
引商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那件事。
为什么前一世她因遇到谢瑶而意外丧命时,华鸢会如此愤怒。因为前一世才是他与她的最后一世。眼看着这千世情劫就要结束,偏偏有人破坏了这一切。
千世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
可若是当年的他没有强占了殷子夕的身体,也不会加重殷子夕的病,让其在病重之时写下那封寄给谢瑶的信。而谢瑶若是不来,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情。只能说是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劫难未曾历完便被改了命数,她因此凭空多出了现在这一世。在这一世,她与他无缘无分,却要历尽苦难。而在老天眼里,她的千世之劫却早已结束,其他的劫难也随之而来。
正因如此,几年前的七夕,她才会在尚是*凡胎时受了那天雷。
“那时你曾说过,尚有三劫未曾历完。天雷是其中一劫,另外两劫呢?”
“姻缘债与阴间大乱。”他终是凭着仅剩的那只手扶起了她,笑容间也带了些苦涩,“所以,这些年来我不能出手护着你,阴间大乱不比天雷,我代替不了你,若是插手,便会毁了一切崛起美利坚。”
阴司的混乱和谢必安心中的不甘,便是她最大的劫数,甚至是到了死后才能真正面对。
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他终是豁出去一切保护了她。
“七夕那晚,你到底给了我什么?”可笑的是,她竟然到了这时才恍然忆起天雷砸下那一晚,他们两人在水池里纠缠的模样。
他定是了舍了些什么护住她,才让她毫发无伤的抗过了那一晚。而在她险些被谢必安所杀的时候,也是他曾经给她的保护救了她,让他不曾亲自出手,便救她脱难。
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想来她每受他保护一次,便会让他越来越藏不住自己的重伤。
“不过是一半的修为。”这些年来,他隐瞒了她太多,直到这个时候,终于不得不说了一次实话,“当年在昆仑山,我得到的远比这要多。”
引商不语,两行热泪却不由自主的自脸颊滚下,流到嘴边时,她尝到那咸意,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将脸埋在了双臂之间,久久没有说话。
这一次,华鸢也没有想尽办法安慰她,只是将手抚在她的背上,喃喃道,“前路太长,一切还没有结束,我却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还是不说那些惹人伤心的话了。”
能做的,他已经做尽了。即便改变不了过去,也能让那条一切都是未知的前路稍稍平坦一些。
若说还有什么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到的,或许只剩下那唯一的一件了。
天宝十五载,六月,叛军进攻长安,皇帝携贵妃等人出逃。
引商站在城楼的顶端,遥遥望着那些曾有过一面之缘或是算得上相熟的人纷纷离开了这座长安城,然后怔怔的看向身边的人,“这是要做什么?”
也不知是华鸢是怎样办到的,竟撑着一口气变回了曾经那毫发无伤的模样,与她一起懒洋洋的躺在这城楼上,听到她这样发问,才从身后扯出了一根长幡,又看着这幡旗渐渐变大,才笑道,“干点老本行。”
引商愣了许久,才想起他们的老本行是什么。
不就是捉鬼超渡吗?
而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她险些都要忘记曾经那些吃不饱饭却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好啊。”沉默了许久,她也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日,两人拿着这招魂的幡旗走遍了整个长安城,看那些游荡在世间的亡魂或苦苦哀求,或仓皇逃窜,然后尽自己所能,超度了这些不幸生在乱世的无辜之人。
一日过去,引商只觉得自己要耗尽了心力,可是当她想歇一歇的时候,却不能再回平康坊的那间小楼了。
许多年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因为战乱而无法回到自己曾经憧憬了许久的这座长安城。
无处容身,他们只能回到了城外那间已经废弃了的小道观。
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最终也要回到这里来。
“苏雅呢?”一踏进门槛,她便这样急匆匆的问着地府预备役。
回到这个地方她并不在乎,却生怕最初的三人少了一个。
可是回答他的却不是陪在她身边的华鸢,而是不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我一直在这里啊。”
这声音不同于天灵那略显憨厚的嗓音,而是清清冽冽的,好像曾在何处听过。
她猛地扭过头一看,却见苏雅不知何时离开了天灵的肉身,正以自己本来的模样倚在墙边笑着看她。
再次见到这副面容,她却无心去欣赏那摄魂夺魄的美貌,脑中忽然闪过了另一件事。
对方曾说,他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恢复原本的模样,而期限,则是三天。
她终是难抑心中的不安。
可是她自己,也无疑是快要耗尽此世的性命,早已无力扭转什么。就在一天夜里,睡得朦朦胧胧的她似乎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轻声说了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