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君倾放在腿上的手明显一颤,他微微摇了摇头,“不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不必再徒增伤悲。”
“最伤悲的还是你自己。”小白将甜糕扔进了嘴里。
“或许吧。”君倾语气淡淡,“这样也是最好。”
“我可不觉得这样才是最好。”小白嘴里塞着甜糕,又开始口齿不清了。
“小白,快正午了,要交给他们母子的东西,还是要劳烦你了。”君倾“看着”小白,面上满是惭愧,“抱歉,都到了最后,还是要辛苦你。”
“我不干。”小白在继续往嘴里塞甜糕,他的动作突然变得很急,他塞得快,咽得也快,伸出手来捧了一碗甜汤,喝下去之后又接着吃,依旧吃的着急,就好像会有谁和他抢似的。
“那是你的儿子你的妻子,又不是我的,你的事情你自己去做,我才不帮你。”小白嘴里满是甜糕,他更加的口齿不清。
“小白,我——”君倾正要说什么,可就在这一瞬之间,他身子猛地一抖,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可怕到能令向来冷静的他也惊了骇了。
可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厨房还是方才的厨房,没有变,小白也还是那个正在使劲往嘴里塞甜糕的小白,也没有变。
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更没有可怕的事情。
而若没有可怕的事情,君倾的身子怎会发颤不止,他的面上怎会满是惊骇之色,他的瞳眸,又怎会大睁。
因为这个可怕的事情,只有他自己能看到。
小白还在吃甜糕,君倾做了好几个时辰的甜糕,现下被小白吃得还剩下两个而已了。
小白的腮帮子被甜糕塞得胀鼓鼓的,他害怕自己嘴巴装不住会喷出来一样,他正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在努力地将嘴里的甜糕往下咽。
君倾只是睁大着眼看着小白,身子依旧在颤抖,他似乎想动,却动不了,想说话,可他的唇也颤抖,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待得小白终于将嘴里的甜糕咽下了,小白才拍拍一手拍拍自己的喉咙,一手从怀里摸出两样物事,放到了桌上来。
是一颗血玉珠与一支细小的竹铜管。
将这两样东西放到桌上后,小白又伸手去拈桌上最后的两块甜糕,拈了一块,扔进了自己嘴里,边嚼边看着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君倾,既不惊诧也不在意更不关心,反倒像他什么都没有瞧见似的,反是眯起眼扬起嘴角笑了,道:“解蛊很简单,将母蛊放到那小猪心口上,那子蛊就会自己爬出来了,不过要快哟,这母蛊似乎快死了,要是今夜子时之前你还没找到那小猪,以后的事情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小白在笑,只是,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奇怪。
奇怪在于——他的笑,在渐渐变得透明!
不,不止是他的笑在变得透明,而是他整个人都在渐渐变得透明!
可他还是在笑,笑着拿起了最后一块甜糕。
甜糕在他手里,他的手也在慢慢变得透明,能清楚地透过他的手指看到甜糕完整的模样!
小白将这最后的一块甜糕咬了一口,看着依旧惊骇得回不过神来的君倾,笑道:“小阿倾啊,咱儿子已经四岁多了,你都没见过咱儿子长什么模样,你该好好看看他的,看着他慢慢长大,就像我看着你慢慢长大一样。”
“还有那小猪,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不讨厌她了,因为啊,我发现,只有她能让我的小阿倾开心地笑,离开青羽山后,我都没有见过我小阿倾开心地笑了,这就够咯。”
“对了,我跟阿离说了,你会去接他还有那小猪回家,就是今天,你现在就可以去了,别让儿子等你太久了。”
小白依旧在笑,可他的笑已经瞧不清了,因为他的整个人,已经快透明得看不见了。
他又咬了一口甜糕,笑得那双好看的桃花眼都完全眯了起来,“这甜糕,很好吃。”
“啪嗒……”突然,那在小白手里的还未被他吃完的小半块甜糕掉到了桌上。
那本是穿在小白身上的一身绯紫色衣裳也落在了方才他还坐着的长凳上。
君倾还坐在那儿,然他的对面,已不见了小白。
厨房里明明还有小白的味道,却再也不见了他的人。
君倾还是那副痴痴怔怔的惊骇模样,忽有一句飘渺不定的话传入他的耳。
好孩子,屠城本非你所愿,你的罪,小白来替你赎,好好活下去吧……
‘小白小白,你会死吗?’
‘当然会了。’
‘小白你是妖呀,妖也会死的吗?’
‘妖也是生灵,当然也会死。’
‘那……妖死后,也会像人一样进入轮回井,再转世吗?’
‘不会。’
‘为,为什么啊?’
‘因为妖的魂灵没有轮回,死了,魂灵也就散了,死了就是真正的死了。’
‘那阿倾不要小白死,不要不要!’
‘呵呵呵,妖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死,哪像你们人,每一次轮回都不过短短数十载,就算小阿倾你都轮回五次了,小白也还在这儿的哟。’
‘真,真的吗?’
‘小白何时骗过你?’
‘那阿倾要小白一直陪着阿倾!嗯……阿倾的这辈子都陪着阿倾!’
‘我不想陪着你怕都不行,放心吧,小白会一直陪着小阿倾的。’
‘说好了哦!’
‘嗯。’
……
君倾看着掉落在桌上的小白未吃完的小半块甜糕,他缓缓伸出手,拈起那小半块甜糕,放到了自己嘴里来。
是和方才小白塞到他嘴里的那块甜糕一样,是红豆甜糕。
明明是一样的甜糕,味道却不一样。
这块甜糕,一点都不甜,是苦的。
苦到了极点。
还有方才的那块甜糕……
小白从不喂他吃东西的,那块甜糕——
嘴里的甜糕很苦,可君倾却没有吐出来,而是慢慢嚼着,慢慢咽了下去。
将甜糕咽下时,君倾闭起了眼。
有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了出来。
厨房外,宁瑶靠着墙,双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早已泣不成声。
*
整个帝都正乱,宫城亦乱。
莫说帝都大乱燕国大乱,纵是天下大乱,也不会有人在意。
疯了的人,从来在意的就只有将其逼疯的那一件。
冷宫闵鸾宫,卞*正有人巡到那儿。
忽然间,高高的荒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名蓬头垢面的女人,一见着人就疯了一般往上扑,一边扑一边睁大了眼睛激动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见过本宫的皇儿!?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孩子,三岁,就三岁!有没有见过!?”
“啊!对了!我的皇儿叫溯风,溯源的溯,起风的风!你们有没有见过!?”
“哪儿来的疯妇,滚开!”侍卫被这突然扑来却又如何都推不开的疯女人逼得忍不住,手上长剑一挥,亮白的光在明亮的天光下闪过眼——
侍卫离开时,这闵鸾宫又重新陷入了死寂。
真正的死寂。
方才的疯妇仰面倒在地上,倒在血泊里,血是从她身上流出来的,她的肚腹上。
她的眼睛睁大得死死的。
她已经断了气。
虽死,却不能瞑目。
这宫院里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子,她至始至终都缩在一个不会有人注意的角落里,不吭不声,面目呆滞。
她会一直呆在那个角落里,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永远。
*
世事不管如何,天道永不会变。
天会亮,天自也会黑,不管世事如何。
黄昏。
有一道纤瘦的影子在夯土官道上狂奔,朝帝都的方向狂奔。
她很急,不管是从她的眼神她的面色还是她的行动,都看得出她很急,她急得连马都忘了骑,只用她自己的双腿与全身的气力,以飞鸟的速度,朝帝都而去。
是朱砂。
与此同时,夯土官道上也有一匹健马在狂奔,朝与这女子相向的方向狂奔而来。
驾马的是一名男子,墨色的眸子如墨潭,身上的黑衣如从暗夜里走出来的人才会穿的一样,他的衣襟上,绣着一朵海棠花,朱砂色的海棠花。
他也很急,不管是从他的眼神他的面色还是他的行动,都看得出他很急。
是君倾。
忽然间,朱砂从路旁的一棵树上狠狠地栽倒下来,额头被地上的石子磕出了血。
她的体力,早已不知。
可她还未赶到帝都,她还没有见到她的阿兔!
就在这时,她听到前边路上传来一阵马嘶。
她猛地抬头。
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墨黑的眼眸,能让她只一眼便失神的眼眸。
那双眼眸的主人,也正在看她,怔怔愣愣的,就好像她的眼眸也能让他失神一样。
朱砂觉得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了,尽管眼睛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