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先生和蒋委员长啊。”顾寿云似乎替王克飞着急。
“为什么?”
“这话要从头说起。杜先生在抗战中散尽家财,为国为民都立了大功。他本以为自己能当选第一届上海市市长,没想到蒋委员长不但没有顺他这个心愿,反而让新市长以打击黑社会的名义约束他的势力。”顾寿云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说道,“另一方面呢,抗战刚结束,又打起了内战,民怨载道。今年又连遇水灾、雪灾,可国库空空,没钱赈灾,蒋委员长正为此焦头烂额。杜先生看到机会来了,便主动请缨,承诺要筹集赈灾款二十亿。他指望通过此举重树他在蒋心中的地位,赢得政治筹码。而蒋委员长呢,正好需要一个在民间有号召力的人筹到一些钱,替政府分忧。这两个人一拍即合。”
顾寿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所以这黄太太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她不傻,她知道选美这件事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陈海默影响大局,你当然也不能犯傻啊。”
王克飞听明白了,连连点头。国民政府的政治前景不说,原来选美一事还是杜先生在政坛上东山再起的关键,王克飞顿时感到肩上的压力又重了一点。
“只是陈海默可惜了,不过是被人利用的一个棋子。”顾寿云叹道,“那些商贾巨富愿意出钱,无非是想讨好杜先生,同时买个奖项作为送给女儿、情人的礼物。而那些歌星、演员和大学生,你说她们不想出名,谁信呢?这是一个资本和权力的游戏,却打着慈善的名号糊弄民众,甚至靠宣传一个善良的大学生来洗白所有人。而这个大学生没有后台,又是注定会落选的。你说这世界可笑不?”
这番话戳到了王克飞心中的痛处。
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阶梯关系。每个人的头上都站着比自己更有地位、更有权势的人。每个人都受制于人,同时又让比自己更低微的人做出牺牲。
这里有什么情理可言呢?唯一可以商榷的是利益。陈海默如何被报纸吹捧,如何风光有什么用,她不过是站在阶梯末尾的人。
王克飞一边低头喝酒,一边专注想着心事的时候,顾寿云突然用胳膊肘捅捅他的腰说:“看看,是谁来了?”
王克飞回头一看,只见四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在侍应生的带领下,向他们隔壁那一个小桌走来。再仔细一看,穿米色裙子的那个不是黄君梅吗?
王克飞立刻背过身去,不想让黄君梅认出自己,同时心里嘀咕着,不是选美期间不准去舞厅酒吧吗?不是派了小陈保护她吗?怎么她倒逍遥自在地来跳舞了?
“你也知道她是谁?”王克飞问。
“这不是黄太太的女儿嘛。我不认识她,但对她在比赛上的举动可听说了不少哦。”顾寿云眼睛瞟着四个姑娘,小声回答。
顾寿云指的应该是泳装比赛一事吧?听说比赛后有些报纸指名道姓地批评她穿着暴露,有伤风化,反而让她的名气更大了。
这时,顾寿云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王克飞还没来得及阻止,就听到了顾寿云响亮的声音:“黄小姐,久仰大名!我是王克飞的朋友。”
唉!王克飞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个顾寿云真是不放过任何猎艳的机会。
王克飞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第12章
四个花枝招展的女孩,把目光投向了她们的邻桌:王克飞和顾寿云。顾寿云借机向黄君梅表达了仰慕之情,称赞她在泳装比赛上的表现令人惊艳。
黄君梅也不谦虚:“这泳衣是我姑姑从法国带来的最新款。洋人在海滩上不都这么穿吗?不知道那些报纸为什么大惊小怪。”
“没错,既然选了西方的路子搞选美,就应该把思想放开一些。”顾寿云附和道。
黄君梅转过头,又对她的朋友们说:“我就知道她会反对,所以骗她会穿另一件,是上场前临时换上的。后来她看了报纸,气坏了,威胁要取消我的选美资格。”
她们都听明白了她说的是后妈黄太太,仿佛这是个好笑的笑话,都笑了起来。
“您是那个探长叔叔吧?我们听黄君梅提起过您。”其中一个长着娃娃脸、嗓音稚嫩的女孩对王克飞说道,“您长得有点像那个谁,哎呀,忘记名字了,”她转头向另外几个人求助,“就是我们今天看的电影里那个。”
“克拉克·盖博,”一个短发女孩回答,“如果啊,加上两撇小胡子。”
大家哄笑起来,只有王克飞一脸窘迫。
“四位小姐都在念书吗?”顾寿云问。
“我们都是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不过是不同学科的。”
“震旦是个好学校啊!”顾寿云称赞道。
他又低头对王克飞小声介绍道:“震旦最早由美国天主教圣心会创办,既有中学,又有大学,全部英文授课,还教各种社交礼仪,是培养名媛的地方,不少名人的女儿在那里念过书。”
“嗯,陈海默也是那个学校的……”王克飞忍不住接了一句话。
“这么说,你们都是陈海默的校友咯?”顾寿云转头问这四个女孩。
没想到,她们面面相觑,陷入了沉默,显得并不很乐意谈论这个名字。隔了一会儿,那个娃娃脸女孩才回答:“她是我们学校的,但平时总是独来独往,我们都不太了解她。”
“如果信上是真的,那她肯定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会……”短发女孩对其他人说道。
“信?什么信?”王克飞问。
他注意到,黄君梅的腿挪动了一下,似乎在桌下踢了踢短发女孩。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女孩们都低头拿吸管啜饮冰可口可乐,不再吱声。
话题一会儿转到了她们今天下午看的电影上。娃娃脸女孩便和顾寿云热切地聊起了她感兴趣的演员朱迪·嘉兰的电影《哈维姑娘》。
不一会儿,他们挽着手进入了舞池。
“王探长,我能邀请您跳个舞吗?”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她长得又瘦又高,脖子很长,像一只鹤。自从见过了陈海默后,王克飞便吝啬对其他女生用“美”字了。
王克飞拒绝道:“我不会跳舞。”
“怎么可能不会呢?”那女孩很失望,双手抱胸怏怏地坐了下来。
“好了,好了,他明显对你没兴趣,”黄君梅不客气地说道,“我们还是玩占卜游戏吧。”
黄君梅拿起桌上的一副扑克说:“我可以算出来,你们生命中的人对你们究竟有什么意义。”
“好啊,好啊。”像鹤一样的女生立刻又活跃起来。
王克飞是从来不信这些玩意儿的。萧梦以前常去庙里烧香,可怎么拖他,他都不愿意去。
黄君梅在桌子上摊开一副纸牌,把大小鬼和二到六的数字从中间挑走,只剩下了七以上和字母的扑克。她把牌洗好,又一张张按顺序排好。
王克飞只是晃着手中的酒杯,看着黄君梅摆弄。
“王探长,您先开始吧。”
他笑笑说:“我在一旁看看就行了。”
“不行,每个人都必须参与。”黄君梅霸道地说,“请您想一个您想占卜的人,把那个人的岁数和您的岁数相加,然后告诉我那个相加数字的个位数吧。”
王克飞盯着这些光滑的纸牌。陈海默,是第一个蹦入他脑海的人。或许他现在脑海里只有她。
他记得陈逸华说过,陈海默今年刚好十九岁。他今年三十六。两者相加应该是五十五。
“五。”他说出这个数字时有点心虚,眼睛都不敢抬,仿佛怕被黄君梅和她的伙伴们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因为第一张是零,第六张才是五,”黄君梅把手指挪到第七张牌,是k。
“k?”王克飞问。
黄君梅“嗯”了半天后说:“您对‘k’情意深重,可惜啊,这个人只是利用你。”
“噢,是吗?”王克飞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她的前半句也许说对了,自己对海默是有感情,可是后半句……死了的人还怎么利用我呢?
“这个‘k’是谁呀?”
“对呀,是谁呀?”
“第一个拿来算的人,肯定是女朋友吧?”
女孩们纷纷问。
“只是一个朋友。”王克飞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么,准吗?”黄君梅看了看王克飞的脸色,问。
王克飞不置可否地笑笑。
黄君梅收起扑克,洗牌,重新铺展开来说:“再想一个人,说一个数字试试。”
也许这个占卜不适合死去的人,我应该换一个活着的人再试试。王克飞想到了顾寿云。他今年是四十四岁了。
“零。”
零就是第一张牌。是j。
“这个人很矛盾。他既是友,又是敌。但是,你接下来需要他的帮助才能摆脱困境。”
既是友,又是敌,需要他,困境?王克飞抬头望望舞池,顾寿云正忘情地搂着女大学生跳舞,他不时在她耳边说着什么,逗得她笑得花枝乱颤。
王克飞耸了耸肩,依然保持了怀疑的神色。“你这个占卜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到了明年,我和那个人的岁数都长了一岁,相加的结果不是变了吗?”
“这并不矛盾呀,”黄君梅一本正经地说道,“占卜的只是某一时刻的状态。世间万物都在变化,到了明年,您和那个人的关系又不同啦。”
这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
“王探长,您别不信,有时候啊,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能还真的不如这一副纸牌呢。”黄君梅老气横秋地说道。
是啊,“准不准”,我们时常都是拿别人给我们的回答和我们心中早已埋藏好的结论做比较的。什么是标准答案,也许早已预设好了。如果换过来呢?如果这副牌揭示的才是标准答案,只是证明了我们的感觉不准呢?
“不如试试你们俩吧。”那个爽朗的短发女生突然伸手抢过了纸牌,“我来。”
王克飞有些犹豫,但黄君梅却兴致很高。
“您是三十六,我是二十,那么加起来的个位数就是六。”黄君梅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说道。
王克飞点头认可。
第七张牌是七。黄君梅没说话。
“‘七’是什么意思?”王克飞问。
黄君梅和那个短发女生对视一眼,突然爆发出笑声。
这时,顾寿云也跳完舞回来了,追问大家,为什么桌边的女孩笑得这么开心,只有王克飞一脸茫然,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了老实的王探长。
女孩们交头接耳。最后,满脸红光的娃娃脸对着顾寿云耳语了一番,顾寿云听后,也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为了配合他们,王克飞假装抗议道:“我才是玩游戏的人,却没一个人告诉我答案。这不公平。”其实,他压根没有兴趣知道七究竟代表了什么。
“相信天意!时间会告诉您答案的!”短发女孩大声笑道。
后来,其他人继续玩占卜、跳舞,玩得十分尽兴。只有王克飞心不在焉。他满心急切地想知道,她们刚才提到的那封“信”是什么。
结束后一行人一起出门时,王克飞望见了趴在方向盘上打瞌睡的小陈。他已经在闷热的车上等了四个钟头,又不能回去睡觉,可见这保护选美小姐的差事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请留步,黄小姐。”王克飞追了上去。
黄君梅的女伴们都笑开了。“王探长还不死心呢!他还想知道‘七’是什么意思!”
黄君梅笑意盈盈地看着王克飞,问:“还有什么事?”
王克飞等待其他女孩都走开后,才问道:“黄小姐能给我解释下刚才你们提到的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