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天下,你竟是我的知音。”他自我嘲讽道,目光复杂极了。
想不到向来被他不喜的张培青,和自己有同样的目的,并为这个目的而付诸实践。
“所以说,你这是想通了吗?”张培青咧嘴笑笑,要是想通就再好不过,省掉她好多口水劝说。
“你想多了。”回复她的是公子的讥笑。
大概是稍微看她顺眼了点,那天薛纪清破例没有早早的赶她走,张培青顺势和他秉烛夜谈。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谈话如此之久,事后张培青再三感慨,怪不得薛纪清兵谋厉害,简直就是一个移动兵法库!
此外她发现薛纪清很多思想观念都很超前,和墨家的兼爱大同很相似,只是按照目前世界的整体发展水平,“大同”这一理念两千年之内是实现不了的。
月色正朦胧,张培青拢着袖子坐马车晃荡回家,进了门破天荒的没看见夜色中练剑的太昭小孩。
要知道太昭可是超级剑痴,起早贪黑,雷打不动,不到晚上十点以后绝对不会睡觉,今个儿没听见熟悉的挥剑声,张培青颇为不适应。
她的院子和太昭的院子挨着,中间有一片小竹林,或许是剑客都喜欢在竹林里练剑,太昭和王衡一样经常待在里面不出来,有时候听见他剑风的呼呼声,就好似听见王衡在自己耳边呢喃低语似的。
“你干嘛呢?”张培青睁大眼珠子。
大半夜的不练剑不睡觉,太昭一个人蹲在院子的青石砖地上,撅着屁股,背对着她,只能看见结实的背。
听见脚步声,太昭往后扭了扭脑袋,皱眉,“洗衣服。”
张培青乐了,走过去看看,他面前果然是个大木盆,水花上飘着一件灰色的布袍,可不是正认认真真地洗衣裳。
既然孤竹老头把太昭托付给了自己,张培青觉得有必要让这孩子体验体验练剑之外的乐趣,于是诸如洗衣这类简单的事情,就全都由太昭自己包揽。
事实证明太昭很好欺负,基本上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反抗,不满的时候顶多皱皱眉头,盯着你瞅上那么一会儿。有点哀怨,有点无奈,然后认命地去干活。
这些锻炼生活技能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到白天完成,没必要大晚上的可怜巴巴干这个吧,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虐待他呢!
“放着明天洗,现在天晚了,睡觉去吧。”她善意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关怀。
太昭不屑,“明天还是我洗,快洗完了,你走吧。”
一句话分成三段,最后一段还是赶人的!可恶的小子,好心没好报,洗吧洗吧,她可是要先去睡觉了。
太昭目送她潇洒离去的背影,抿着唇,重重哼了一声。
楚王宫。
古朴辉煌的宫殿内,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偶尔的几番摇曳拉长了案桌后那道挺拔的身影。
楚荆平静地看着手中的帛书,金光的丝绸上,黑色墨水蜿蜒成一道道笔迹,末端盖着鲜红的印章。
——大秦,睿太后。
这是一封十分简短的信,寥寥几个字,却是从秦国王宫十万火急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楚荆本以为这个节骨眼上秦国太后会说投降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然而书信上的内容并不是这个。
他死死盯着上面的墨迹,胸腔里前所未有的怒气如同麻油上点燃的火焰般砰然炸开,一种惊疑不定的、难以置信的、似乎除了愤怒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复杂情绪,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他整个大脑。
张培青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将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第、一、个!
浓密的睫毛下压不住凛冽杀气,内心翻滚的杀机险些压制不住。他阴沉的面色几乎要滴出水来,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叫人格外心惊胆颤。
怪不得查不到她的身世,怪不得这个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原来如此。没想到她身上背负着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薄唇勾起锋利的弧度,带着冰冷的讽刺。张培青,你很好。
只用了八天的时间,秦国破了,昔日繁华的咸阳城在践踏之下犹如烂泥般不堪一击。贪婪的燕国人喜欢搜刮财物,残暴的陈国人喜欢杀戮,他们如同进入羊群的狼,一时间街道上尽是鲜血和尸体。
强悍的秦国人失去了他们依仗的国家和兵力,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只能用眼睛记录外族的血腥侵略。他们和赵国人齐国人一样变成了流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痛苦中诅咒引发战争的那些权贵者们,诅咒楚国的张培青,咒她不得好死。
正如河水的流淌般,无论浪花多大,进程永远都不会改变,齐国的土地和矿产财物由韩国他们瓜分,而秦国的利润,按照约定则是燕陈的蛋糕。
这几天燕国国主嘴巴都快笑歪了,整天在群臣面前夸奖张培青如何如何聪明,扬言要是她来燕国做客,一定好酒好肉十八般美女伺候,早已忘记自己先前信誓旦旦发誓说要扭下她的脑袋挂在城门上。
这一战秦国灭了,张培青的名号彻响整个天下。
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听见不同的人对她不同的评价,然而在更多人看来,她无意是个值得狂热崇拜的顶尖人物。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世界本就是这样子,人们对于强者的膜拜是天生的。
☆、第109章 落定
连那些对国家并不太关心的百姓们大都知道了这个人的名字,张黑子这三个字一传十十传百,从民间传到了韩王宫中。
韩平晏很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即便出不了王宫,至少他能稍微感觉到一丁点自由。
他想起了张培青,想起了以前的生活。那时候他和王衡两个人跟在她身边,后来多了一个季久申,而今,前段时间传来消息,王衡死了,季久申也被燕国士兵俘虏,最终没能逃过砍头。
他清晰记得季久申是个喜欢笑的,笑起来很灿烂,用张培青的话来说就是没心没肺、傻不拉几。季久申是个十分仗义的人,虽然平日里韩平晏和他没有太多的交流,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和孩子一样,从来不会记仇。
和他说话比较多的是王衡,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好笑,那么个大个头的人,看上去凶神恶煞,实际上却是最乖巧听话的。一直以来王衡在她心中都是最重要的,王衡死了,她一定很伤心吧。
仔细想想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不同的理由跟在她身边,然而似乎跟着张培青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奇怪的是,即便知道这些却依旧愿意那么做。
韩平晏自嘲地笑了一声,睫毛遮住眼底的光。他应该是结局最好的一个人,不仅没有死,还当上了韩国的王。
可是谁有知道他心中的悲哀,于他而言,宁愿就那么一辈子平凡普通的活着。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张培青抛弃了他。
踩着鹅卵石小路上掉落的叶子,韩平晏朝着竹林深处走去。
张培青喜欢竹林,因为王衡经常在竹林里练剑。他也喜欢竹林,因为在竹林里可以经常看见张培青。
每次在竹林中漫步的时候他都有种想法,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回来,是不是现在他们还是和以前那样平静的生活呢?
快抵达小溪边的时候,他看见三四个女奴从不远处的宫楼里走过来,她们各个手中挎着篮子,边走边笑嘻嘻。
“原来你也知晓张黑子,我听阿嬷说那个人特别聪明,就是因为她楚国才这么强大。”
“大家不是都说只要摸她一下就会同样变得聪明吗?可惜张黑子在楚国,要不然我就去了。”
“嘻嘻,就算你去了也摸不到,人家可是贵族大人,你一个小奴连见都见不到。”
“哼,说不定哪天我就见到了贵族大人,还摸了一下呢!我可是知道张黑子以前也是个平民,再说了……我听说,咱们王以前是她身边的仆从呢,那可是咱们的王啊!”
“嘘嘘嘘!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都敢乱说!”
“怕什么,反正周围没有人。”
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韩平晏这才从躲藏的石头后面站起来。他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为什么要躲。
原来就连王宫中的人都听说了她的事迹吗。韩平晏抬头仰望天空,目光怔愣。太久没有见过她,几乎都快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先生,我们还会再见吗?
又是一日的早朝。
张培青临出门之前把存放在自己床底下写了一年的《治国论》烧了。当然,她一个人是烧不完的,为了不造成太大的动静,她让太昭找了个偏僻的角落一起帮忙。
很久之前,张培青曾经想过,当有一天她所扶持的国家可以大一统的时候,自己就把这些书全部都贡献出去,让那个新生的强大国家改革完外政之后改革内政,从而变得坚不可摧。
直到现在,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想法多么天真。
历史有自己的进程,推波助澜的下场只会死的更快,张培青自认为还没有活够。重要的是,现在的楚国已经不需要她这么一个争风头的人了。
荡平了赵国,踏平了齐国,灭了秦国,估计楚王会给她颁发一系列至高的名号和财物,毕竟总得告诉天下人楚国是有情有义的,至于后面会不会把这些东西再一点点收走,那就另当别论了。
张培青想,她是该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她觉得自己挥洒青春这么多年,就算事了拂衣去,也总得留个身后名吧?
而且身为打工的,不好好顺着老板的意思,后果一定不太美好。
仔仔细细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她端正的坐上了马车,在迈进去的前一秒钟,精准地捕捉到了车夫和守卫们狂热崇拜的目光。
她再次整理了一遍袖子。
不得不说名人效应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也不知道老百姓们是怎么从那么多辆马车中认出她来的,总之当张培青的马车穿越街道的时候,坐在里面的她隔着厚厚的木板听见了外面疯狂的叫声。
原来在古代人们追星也这么厉害。她深深感慨。
大概是人多势众,放在平常那些大气不敢喘的庶民们,此时居然敢一个个冲上来拍打门窗,嘴里吆喝着什么奇怪的“摸一下摸一下给我摸一下”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人们拥挤冲撞的太厉害了,似乎还有很多抱着小孩冲上来的,她听见好多娃娃们凄惨的哭声。
从窗户缝隙里瞟过去,正看见一张泪花闪闪的小脸蛋,抱着他的男人被士兵们狠狠阻拦在外,那小家伙哭的特别可怜。
张培青目光怜悯,塞了块点心边吃边看他。
她的马车平安抵达王宫。
下车的时候撞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朝臣,他们每个都友好地和她打招呼,连那些以前横看竖看就是看张培青不顺眼的人,仿佛也在一夜之间消除了所有的芥蒂。
“张大谏现在可是名人了,我儿子整天吆喝着要成为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不远处大司马卫扶邱笑眯眯地走过来。
张培青双手拢进袖子里,“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都快三十了。”
“那是我大儿子,我说的是我小儿子。”大司马满不在乎。
“你指的是你哪个小儿子,抱歉,人数太多我算不过来。”
大司马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就十六个,有什么算不过来的,我说的是三年前庞姬所生的那个。”
“哦。”
张培青想了想,“说来,前段时间你大儿子好像得了个嫡子。”
说起这个大司马就喜气洋洋:“丹儿成婚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了个嫡子。当初这门婚事还是太子赐下的呢,当初我并不喜那个黄家女子,还要多谢你后来的开导。”
对上他感激的目光,张培青扭头看了看天。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变化,现在连带着看楚王宫都有种恍惚的感觉。张培青走进殿堂后不久,看见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薛纪清……”
“咦,那个就是传说中用兵如神的薛纪清?”
“没想到竟如此年轻。”
“看来我大楚又要新添良臣了。”
今日的薛纪清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依旧一袭青衣,静静的站在人群中,仿佛一株安静的梨树。
注意到张培青的视线,他率先走过来,笑的格外清雅:“先生大概没想到我会在这里。”
张培青也笑,“是没想到。”
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你来了,我就该走了。
“日后同朝为官,还要先生多多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