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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没有人敢提半句带了“皇储”两字的话。
    偏这半个月,皇帝几乎没召见任何一个大臣或者皇子。所以片刻之前,本已宽衣就寝的刘伯玉忽闻宫中来使召自己进宫,心里的讶异和紧张可想而知。
    这一年来,刘伯玉在朝堂的地位在以令人侧目的速度而攀升,朝议时以他为风向标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他的精明和果决,随着朝堂地位的提升日益展现。尤其在太子出事后,他的影响力甚至已经隐隐有了开始撼动另一位尚书仆射高德东的迹象。
    许多人都猜测,随着杨纹下野而空出的尚书右仆射的这个位置,很有可能将会由他来顶替。
    刘伯玉这会儿根本猜不到,病重的皇帝突然于半夜召自己入宫,目的是为了什么。
    但定有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要发生了。他心里明白这一点。
    他屏住呼吸,来到昭德殿的时候,惊诧地看到那里停了一张四面严实遮蔽的龙辇。徐令站在侧旁,神色冷凝。
    他立刻猜到,已经卧榻多时的皇帝,此刻就在这张龙辇里。
    他急忙跪拜,叩头后。果然,听见龙辇里面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朕要去一个地方,你随朕来吧。”
    刘伯玉从地上爬了起来,急忙跟上前行的龙辇。
    夜色沉沉而迷离,前头的宫门一道道地被打开,龙辇无声地前行着。
    这是刘伯玉第一次行走在深更半夜的深宫之中。四下仿佛一片漆黑。他踩踏着积了雨水的宫道,亦步亦趋地跟在龙辇之后,心里慢慢地竟然生出了一种凉惧之感。
    他跟随前头的龙辇,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最后,龙辇终于被抬进一座常年无人进出、而守备森严的冷殿。他跟随了进去,借着烛火,在幽深的冷殿尽头,忽然看到一张他曾经熟悉的人的脸时,手心立刻捏出了一层冷汗。
    废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从那座孤立于城外的离宫给接到了这里。
    但是他已经不复往昔的太子模样了。他变得形销骨立,双眼青洞洞的,射出笼中困兽般绝望而狂乱的光,突然看到皇帝,他的口里发出赫赫的兴奋声音,整个人便像一条驯犬那样,手脚并用一路爬到了皇帝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他的脚,痛哭了起来。
    “出去吧。到门外等着。”皇帝说道。
    刘伯玉心跳的厉害,知道这是对自己说的,不敢多看,立刻退了出去。
    “父皇,父皇!您终于肯来见儿臣一面了!儿臣是被冤死的!”太子嚎啕大哭,“是老五!就是老五设计害我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早就觊觎我的太子之位!恨不得把我拉下来!父皇,你要去查啊!你抓他,查他啊!我真的是被他陷害的……”
    他砰砰砰地用力磕头,眼泪鼻涕滚了一脸,糊在了皇帝脚上朝靴的靴面之上。
    皇帝微微低头看着他,目光冷淡。
    “你不信?你不信是老五?”太子停了下来,额头开始有汗冒出来,忽然眼睛一亮,“那就是老七!他本就悖逆父皇,因为十年前的事,心里更是痛恨于我!巴不得我倒霉!他现在回来,就是为了设计陷害我的!父皇你查查他!查查他!求你了!”
    皇帝依旧没有作声。
    “那就是老三!老二!或者,根本就是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害我的!父皇,我从小到大,最听父皇您的教诲了,求父皇再给我个机会……”
    他不停地哭号,额头磕出了血,脸上混杂着眼泪、鼻涕和汗水,模样显得狼狈而狰狞。
    皇帝慢慢地道:“你虽蠢钝,朕却料你没这样的胆子。朕也猜想,是你这些兄弟中的一个构陷了你,但朕却不想深究。”
    太子呆住,直起身子,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皇帝。
    “朕立你为太子,对你寄予厚望,从小便倍加训导。你却疏远君子,亲狎小人,耽溺酒色,淫乐奢侈。十年前的朔州之战,更因你贪功冒进,闯下了弥天大祸,我大兴万千将士因你而丧命!彼时朕便该顿悟。只是朕却铭记前载,无忘正嫡,仍恕你之瑕衅,盼你痛改前非。不想你变本加厉,愚心不改,而凶德更甚,以致于到了如今,纳邪违抗朕命,更是心怀异端,迁疑诸弟!像你这般不忠不孝不友不爱之徒,朕如何能将我大兴基业交付到你的手上?你有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
    太子的嘴唇神经质般地微微颤抖着,浑身也跟着慢慢发抖起来。忽然哀声号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偏心!从小到大,你的心眼里就只有老七!你去哪儿都带着他!看着他的目光也和看我完全不同!你恨不得他才是你的长子是吧!这样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立他当你的太子了!你是立我为太子了,但你就是看不起我!”
    鲜血不断地从他额头的破口里冒出来,他咬牙切齿,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低一声咆哮,近旁的徐令面露紧张防备之色。
    下一刻,太子整个人竟然朝着皇帝扑了过来,两手卡在了皇帝的脖颈上。
    “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一个个逼我的!完了!完了——”
    他咬牙切齿,用力收紧了手。
    徐令猛地扑了过来,手刀重重劈在太子后颈之上,太子眼白翻动,手上的劲便松了,被徐令再一掌,扑到了地上。
    “刘伯玉护驾!”徐令喝了一声。
    在殿外已经听到了些不对劲的刘伯玉猛地推门而入,看到这一场景,大惊失色,慌忙扑过来,死死压住还在地上挣扎的太子。随后跟进的几个太监一道按住。太子再挣扎几下,终于力气尽失,停了下来。
    他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趴在那里,再次嚎啕大哭,向皇帝哀声恳求起来。
    皇帝一直在咳嗽,徐令一脸焦急,不住地揉他胸口后背,等咳嗽终于停止下来,皇帝面白如纸,靠在辇上,久久地望着地上正在向自己讨饶的太子,目光冷淡,又仿佛带了些悲悯。
    最后,他慢慢地转过头,用嘶哑的声说,就这样吧。
    徐令示意太监将犹狂乱不休的太子搀进内室。随后,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匣,打开,内里一颗红丸。
    太子连日不休,几近癫乱。请刘大人助太子服了这颗红丸,则可得安歇。徐令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刘伯玉的心跳的剧烈,一下下地撞击着胸腔。
    他浑身冰冷。呆愣了片刻,慢慢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皇帝依旧靠在那里,闭着眼睛仿佛睡了过去,神色里满是疲倦,整个人透出一种仿佛行将就木的气息。
    “刘大人,请吧。”
    徐令说道。
    刘伯玉终于接过那个匣子,走了进去。内殿里传出一阵闷哑的搏扭之声。片刻后,刘伯玉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颧骨却又绯红,额头全是汗珠,整个人就像是病过一场,来到皇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子睡了过去?”
    皇帝用喑哑的声音问,依旧闭着眼睛。
    刘伯玉用颤抖的声音,应了声是。
    徐令忽然道:“刘伯玉接圣旨!”
    刘伯玉一抖,朝向了过去。
    “……吏部尚书刘伯玉,罔顾圣恩,结党营私,串通小人,陷太子于不义,事露端倪,为掩盖恶行,竟毒杀太子于离宫,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刘大人,奴婢这里另还有一封圣旨,您要不要再听一听?”
    徐令声音平平地念完第一道圣旨,收了起来,温声地道。
    “……刘伯玉忠贞,忠君体国,宣劳戮力,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尚书仆射,加封太保……”
    两道圣旨先后念完。
    皇帝终于睁开眼睛,望着地上不断磕头的刘伯玉,道:“抬起头,看着朕。”
    刘伯玉抬起眼睛,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他的目光在这一刻,洞洞犹如火烛,恍若刀剑相逼。
    “还记得朕从前曾对你说过的话吗?”
    刘伯玉颤声道:“臣至死不忘!唯上命是从,肝脑涂地!”
    皇帝盯了他片刻,慢慢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出去吧。”
    刘伯玉退了出去。皇帝默默望着内殿方向,良久,忽然从龙辇上,挣扎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徐令急忙上前搀扶住了皇帝。
    “不要怪朕狠心……朕快不行了,你只能走……也不如就这样走了……朕陪你,过了这最后一夜吧……”
    皇帝目中微微有泪光闪烁,喃喃地道。
    ……
    三天后,离宫看守来报丧,称废太子迁入离宫养病,但药石无功,癫狂之症日益严重,冬日不幸得病,终于昨夜病死于离宫。
    皇帝洒泪病榻,命礼部厚葬。
    再隔两日,久未理政的皇帝下了一道诏书,擢升刘伯玉为尚书右仆射,加正一品太保封号,荣宠一时无二。
    而在下了这道诏书之后,皇帝的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迅速地开始衰败下去。
    三月末的一个深夜,高德东、刘伯玉等内阁大臣被急召至昭德殿外。
    刘伯玉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赶到的宫里的时候,看见殿外灯火通明,亮的如同白昼。门槛外,黑压压已经跪满了皇子皇孙。
    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来临了。
    第39章
    太医拔除了扎在皇帝身上的几枚银针,向一旁的徐令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徐令和另个太监扶起皇帝,喂他喝了几口参汤,再将他放了回去。
    榻上的皇帝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微微转动眼珠,将视线落到被独召进来,方才一直跪于榻前的这个儿子的身上。
    除了脸色依然还透出些将死之人般的那种灰白,精神看起来,竟还带了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段元琛微低着头,未见神情。
    皇帝目光在他停留了片刻,微微翕动嘴唇,低声说道:“朕最近,经常会梦到小时候的一些事。那时候,你的祖父还是前朝洛阳一个五品的司马。朕和几个兄弟,入同居,出同游,兄弟敦睦,从没想过有朝一日……”
    他停了下来,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元琛,你排行七,出生于朕登基后的第五年。”
    片刻后,皇帝继续慢慢地道,“你当也知道,你有这三位嫡叔伯的,他们都是朕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但你却一个也没见到过。你的大伯死于叛军阵前乱箭,你的三叔畏罪自杀,你的四叔在五年之后,也病死于幽禁之地……”
    皇帝停了下来。
    “元琛,朕知道,这十年来,你一直在心里怨朕行事不公。不止你,这十年来,朕也常常扪心自问,当年朔州之事,朕的所作所为,到底该是不该?”
    段元琛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榻上皇帝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眼睛。
    皇帝与他对望片刻。
    “朕在登基的那日,曾于太庙对着列祖列宗发愿,自朕之后,大兴永立长嫡,以绝内阋。十年前,朔州一役过后,朕心已知,太子不堪国用,然朕彼时为维系国体,依旧持守初愿,盼他能以前车为鉴,做好分内之事。不想事与愿违。时至今日,为我大兴基业,也是为了天下黎民,朕不得另行考虑……”
    皇帝喘息忽然变得急促,张嘴用力大口呼吸,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格格之声。
    段元琛神情牵动,急忙膝行至榻前,抚揉皇帝胸口。皇帝呼吸慢慢平顺,段元琛收手之时,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了。
    皇帝的那只手,枯瘦而冰凉。
    段元琛微微一怔。
    “元琛,”皇帝注视着他,“朕当年于太庙发愿时,想的是兄弟敦睦,千秋万代。朕却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非但事与愿违,朕还亲手将朕原本最看重的一个儿子给赶离了朕的身边。打你回京,到了此刻,朕还是没有听你再叫朕一声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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