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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玠一脸大势已去的悲戚,水润的大眼睛睁的滚圆,说不上来的可怜。
    穿着湖蓝色对襟齐腰襦裙的七娘,赶忙上前把自己最喜欢的奶酥塞到了卫玠粉嫩的手上,这是小姑娘目前掌握的唯一安慰人的技能:“阿弟不哭,给你吃饼。”
    魏晋时期,面食一律称饼。卫玠刚穿来时觉得十分别扭,如今却已经很习惯了。这就是一个吃货的韧性!
    而一个吃货总是会给另外一个吃货面子。
    卫玠收起了郁卒,和从姐(堂姐)一起埋头吃了个痛快,碎渣满地,甚至弄到了小姑娘忍冬纹的衣领上。繁昌公主就坐在一边笑眯眯的看着,既没有出声喝止,也没有让女儿注意吃相,因为她觉得这没什么,她的女儿,只需要负责快乐就好,而不是被礼教束缚。
    繁昌公主有这样的想法,倒不是说她也是个穿来的,或者她的思想有多先进,她只是顺应了魏晋这个礼崩乐坏的特殊时期的时代潮流。女性,尤其是公主的地位,虽不及唐汉,但可比元明清高多了。
    吃完上路,卫府大门口早已经停好了收拾妥当的车队。
    公主上车时,有专门的人凳,葛杉小僮恭顺的趴跪在车下。人凳,顾名思义,以人为踩脚凳,多为北疆出身的胡人奴隶或者马夫扮演的角色。
    卫玠知道,也见过,却还是第一次亲身用。他对此是十分抗拒的。因为被人伺候,和不把人当人,对于一个接受了二十年现代教育的灵魂来说,是完完全全的两个概念。更何况趴在地上的还是个一看年纪就不大的孩子,发梢微卷,瞳色偏黄,胡人血统很浓厚。
    卫玠不可能不却步,他一边假装张望门口的景色,一边快速在心里盘算着解决之法,既可以不踩人,又不至于让公主叔母觉得没面子。
    正准备送别了妻儿好去上班的阿爹卫恒,就这样引起了卫总裁的注意=v=(泥垢)
    卫恒,字巨山,给事黄门侍郎(正五品),西晋书法家,卫瓘卫老爷子的第二个儿子……这位不足三十岁,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职位干到给国家领导当秘书的卫大人,在卫玠的印象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一把美髯须。倒不是说父子关系冷淡,实在是那飘逸的三绺胡须太显眼了。
    在卫玠看过来的时候,卫恒也刚好看向了自己的儿子,父子俩四目相对,一时间还有些小小的无所适从。
    幸好,卫玠脸够大【喂
    二话不说,抬手,就对着青石台上的亲爹要了个:“抱!”
    两边垂下的宽袖被风微微吹起,更衬的总角孩提小小的、弱弱的,再狠心的人大概都很难对他说半个不字。
    其实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朝代,这样娇弱的儿子,都不会让父亲心生多少欢喜的。
    但偏偏这里是西晋,是盛行以男生女相为美的魏晋,卫父不仅不会觉得幺子过于黏黏糊糊的,反而还会欣喜于这份突然而至的亲近。
    平时的卫玠,明显是更喜欢他阿娘王氏一些的,这次主动求抱,让卫父多少有些小雀跃。却又不禁小心翼翼起来,力图要把【抱儿子】这个任务完成的更加出色、完美,暗自打了好几口气,这才终于高高抱起了软若无骨的卫玠,他的双臂很稳,还细心的根据儿子的表情,调整着拥抱的舒适角度。
    卫玠很满意,卫父本人也很满意,甚至都有点不想撒手了。
    要不是顾及自己的官职叫给事黄门郎(皇上的秘书),就职单位在皇宫太极殿(皇上日常办公的地方),说不得卫恒傻爹,就要开创带儿子去上班的古人先河了。
    最后,挣扎半晌,卫爹这才把香香软软的儿子放到了油壁车上,满脸的不舍。
    卫玠本来是想安慰一下恒爹的,结果一听到车里繁昌公主正在和他阿娘说“一会儿先绕道铜驼大街,去买些孩子爱吃的点心小食吧”,某吃货就再也顾不上什么阿爹了,赶忙进入马车,坐实言论。
    看着儿子一骑绝尘,卫爹大受打击,儿砸,你真的都不准备和阿爹说什么吗,伐开心!
    就在卫爹差点放弃希望的那一刻,小小的卫玠又重新撩开了车帘,很努力的向往探出头,对卫父道:“回来给阿爹带好吃的呀。”
    卫侍郎立刻眉开眼笑,三十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期,临风而立,清朗又俊逸。
    同在一旁送别妻女的四叔卫宣,斜看了一眼自家二哥,略带酸气的想着,啧,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真没出息。
    “也给四叔买/我给阿爹买。”卫玠和七娘又一起迭声道。
    “好好好,买买买!”卫府门前,笑的见牙不见眼的没出息傻爹,又多了一个。
    这回轮到大书法家卫恒,不着痕迹的斜看自家亲弟,嘲笑他的愚蠢了。
    老爷子卫瓘也正在门口乘车,准备前往官署办公,对于就发生在眼前不远处的这一幕,给出了一句精准的评语:“一对蠢货。”
    身边的长史很机智的默默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不一会儿,在老爷子的马车还未走之前,卫玠身边机灵的小僮已经跑了过来递话,三郎君表示要给祖父买鳢鱼脯,让祖父一定要等他回来再喝酒。
    二、三月正是鳢鱼脯制成的时节,肉白如雪,鲜味秀美,上了年纪的卫老爷子最好这一口下酒菜。
    晋人善饮酒,不分男女老少,不分时间年节,饭桌必备。
    老爷子表面上不动神色,只淡然的道了句“知道了”,心里却开始盘算着今天都有什么公务要做。有些不着急的,可以让下属和儿砸们先练练手;着急的,急于表现、准备升迁的亲家公王浑一定乐意代劳;难办的苦差事嘛,就推给看不顺眼的政敌杨骏那老匹夫……这样算下来,今天好像根本没什么公务嘛,所以早退吧。
    他老了,本就早该到了回家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恩,皇上一定会体谅年迈老臣的。
    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5章 古代五点都不友好:
    日头高照,蓝天如洗。车马轧轧,幔幕垂垂。
    公主的车队从寻常巷陌,拐上一主三铺并行的御道上的一刹那,人间烟火气便扑面而来。小贩沿街叫卖,店家笑脸迎人,文人沂水弦歌,这正是洛阳最骄傲、也最荣耀的盛世繁景。
    因繁昌公主不想大张旗鼓,便没有安排人敲锣静街,只做寻常世家出游,锦帽貂裘,牵黄擎苍。不至于让不开眼的宵小欺负了去,却也没有太过的惹人注目。煊赫的车队完美的融入了川流不息的闹市,好像确实变得低调了起来。
    卫玠和七娘一起挤在车窗前,小手扒着柞木木框,目不转睛的看着缓慢掠过的街景,楼台亭阁,鳞次栉比,亮闪闪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七娘好像在说,这青天白日下,竟然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
    卫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惊叹什么,他曾生活在十几亿的人口大国,见过无数日新月异的黑科技,但他还是忍不住为眼前的奢华而惊讶。他是说,不是说三国乱世才过去不到十年吗?他祖父是伐蜀功臣,外祖父是灭吴大将,这些战功都是做不得假的,二老还未真老,那些曾经的战乱动荡却好像早已经远去,京城一派歌舞升平,居生处乐。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车队还在稳健前行,旗幡阳阳,和铃央央。
    恰有一支入城的驼队,与出城的公主车队擦肩而过,珠宝香料,负重累累。有大胆的胡人女孩,着轻纱,佩铜铃,悬坐于驼峰之间,恰与卫玠有了短暂的眼神接触。卫玠冲她友善的笑了笑,七娘学着卫玠的模样招了招手,女孩也回了个傻傻的梨涡。
    然后,这场萍水相逢,就如注定只有一次交集的交叉线那般,相遇,错开,最后渐行渐远。
    哪怕公主的车队已经走了很远,女孩却还在一错不错的看着卫玠所在的车厢,执着又倔强。她对前方牵着骆驼的大兄用胡语道:“阿哥,我刚刚好像看到了玉做的人,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几乎变成了透明的。京中的贵人都是这样吗?”
    健硕高达的异服少年笑了笑,却未信一言,只觉得妹妹又在天马行空的胡言乱语。
    女孩撅嘴,不再多做解释,只在心里偷偷想着,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是她第一次随阿爹入京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与骆驼商队错开后,吃货卫便没再关注了。
    因为他和他阿姊七娘一样,明显把注意力的大半,都放在了好吃的上,酒楼茶坊,肉脯糕点,都从街道两旁飘来阵阵香气,引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其实那些路边摊也不一定有家里做的精细好吃,但此情此景下就是很想吃。
    有钱任性的公主叔母,广袖一挥,豪迈表示,孩子看到什么,就买什么,咱又不差钱!
    王氏深以为然,就是这么个道理。
    = =阿娘,你还记得你书香门第的世家大小姐人设吗?这种陡然而富的暴发户即视感是肿么回事!发完这样感慨的卫玠,默默的又把骨碌碌的大眼睛,对上了他从未见过的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上。
    “买!”四叔母就是这么壕!
    卫玠&七娘:万岁~(≧▽≦)/~
    这种不砍价,也不问价,更不货比三家的买法,让购物的速度变得奇快无比。卫玠还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这么买东西……好浪费,不过他喜欢=v=。
    从铜驼大街一路买到了白马寺前的大市。那里热闹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但是却不及城里井然有序,摊位星罗棋布,垂柳与桃树相映成趣。不过这里贩卖的东西,繁昌公主就不再那么提倡孩子们买了,因为便宜是便宜,却不保质也不保量。
    花了这么多年钱,繁昌公主很有自己的一套花钱原则,好比,坚决不当冤大头。
    “花钱也有讲究?”卫玠扭头,与七娘一起回看繁昌公主。
    “花钱如果没有讲究,那和直接把自己的钱给别人又有什么区别?”繁昌公主笑着反问。不得不说,在小孩子面前的她,总好像有着无限的耐心,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不能把自己的钱给别人吗?”卫玠又问。
    “那你想给谁?”王氏也来了兴致,放下手中打发时间的白牙签卷轴,插话进来。自家的儿子自家了解,卫玠既然这么问了,那就代表着他肯定有什么想法。
    “给需要的人。”西晋有一个很奇怪的社会现象,富人斗富,宁可把钱花在毫无意义的东西上浪费掉,也不愿意多看穷人一眼。纵使卫玠家这样自诩为清流一派的,也不会去做,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做慈善的概念。难得提起这个话头,卫玠很努力的用一个孩子的口味,想要潜移默化他阿娘和四叔母,“金身佛祖不需要吃喝也能活下去,但普通人不行。”
    “为什么要给那些腌臜之人吃喝?”繁昌公主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是谁给了自家小娘这么古怪的念头。
    是的,对于繁昌公主来说,这就是古怪的念头。
    司马家得到天下的过程,可以说是历朝历代中最容易的一个了,没有被逼无奈的揭竿起义,没有身先士卒的南征北战,只有从曹氏狭天子以令诸侯,再到司马晋得到了曹魏的“禅位”,是一个阴谋走向另外一个诡计的纯政治手段。当今的武帝除了伐蜀灭吴上还有些成绩以外,就几乎可以说是在祖父和父亲的功绩上睡过来的,所以无论是晋武帝,还是晋武帝的子女,都只能理解朱门酒肉臭,看不到路有冻死骨。
    倒不是说这些人天生就都是坏种,而是他们沉醉在这样奢靡的环境里,在没有人提醒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主动醒过来呢?
    年仅三岁的卫玠也没办法当那个大喊大叫叫醒大家的人,但他想尝试着换一种温和的方式,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徐徐叫醒。
    对待繁昌公主,卫玠的答案就是:“如果我们的钱多到能随便给别人,不就更能说明我们有钱了吗?我听二舅说,昔日石侍中(石崇)与王国舅(王恺)斗富,斗来斗去,钱不过还是花在了自己身上,又怎么能说明他们有钱呢?”
    石崇与王恺斗富,可以说是西晋一个最典型的世侈面貌了。朝臣斗富,皇帝下场助阵,哪个朝代会有这么奇葩的情况?
    更奇葩的是斗富的结果,哪怕有皇帝助阵,国舅还是输了。石崇成了现下晋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第一巨富。
    繁昌公主若有所思,虽然国舅认输了,但其实晋武帝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才是皇帝,他应该富有四海。如果她能帮她父皇出了这口气,开脱新颖的斗富方法,她是不是就能给她的宝贝女儿提前讨来一个爵位了呢?讲真,父皇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赶在新皇登基之前,能捞一点是一点啊,兄弟肯定没有父亲好说话的。
    而对待王氏,卫玠准备的就是另外一套说辞了:“阿娘总说要积德,那什么是积德呢?我私心想来,让别人活下去就是吧。如果让更多的人活下去,那该是多大的一份功德啊。”
    王氏的双眼一下子就亮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卫玠说完就住了嘴,点到即止,他只需要在他阿娘和四叔母心中种一粒会发芽的种子,等待日后她们自己慢慢想通,觉得这就是她们认准的想法就可以了。
    “白马寺到了!”
    卫玠最先走出马车,在旁人的搀扶下,轻盈的跳下车辕,鹤氅飘飘,锵金鸣玉。他抬头仰望着眼前的白马寺,莫名想起了穿越前,有人对他介绍过的白马寺的景象:“坐北朝南,白马驮经,青灯古佛,山门巍峨。”
    真是一字不错,简洁又凝练。
    想到那人的话,自然想起了说话的人,鼻梁高挺,双眼深邃,棱骨如剑脊,薄唇似刀锋,一身的腱子肉,硬汉造型帅到爆表。但那人却是觉得自己丑陋不堪,不是谦虚,也不是审美异常,就是很认真的觉得自己的模样不好看。
    那人曾这样评价过自己容貌——“红黄气少,青黑气多。”
    卫玠特意度娘了一下才明白了那人的意思——少有功名,老无所成。但卫玠却觉得那人明明是铁面剑眉,兵权万里。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穿越之后,卫玠其实已经很少会再去想现代的人和事了,毕竟根据他多年丰富的网文经验,他已经没可能再穿回去了。那又何必朝思暮想,自寻烦恼呢?可是吧,有些时候记忆不由人,越想忘记的,反而记的越深。
    连那人说话时的一举一动,都仿佛镌刻在了心尖。
    ……
    那天阳光正好,北风和煦,房间里的多肉绿色植物正在阳台上增添光彩。
    那人趴在他身后,指挥他刷着微博上各处风景名胜的图片,虽然表情沉默,却也难掩眼底里正在努力压下的好奇与向往。
    所以,只能由卫玠开口询问,步步引导。这里你去过吗,那里你喜欢吗。像是寻宝一般,好不容易才发现了那人真正的心之所系。
    “你去过白马寺?”
    【恩。】
    “还想再去一次吗?”
    【想。】哪怕故地已是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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