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这种活儿看似简单,实则在夏日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灶房做饭了。
灶房里不通风,挨着燃着柴火的灶膛做饭,不过只是一会儿便是一身汗,一顿饭做下来,简直就像掉进了水坑里。
梅氏此时浑身大汗。
她没有人打下手,又要烧火,又要做饭,两下里折腾。若不是多年来,她早有一个人做一家子饭的经验,随便换一个手脚不利索的人,恐怕都不能胜任。
今日的早饭是粥和玉米饼子,菜则是家里自己腌的大酱和酱菜,以及两样今晨刚摘下准备炒来吃的新鲜蔬菜。
大酱和酱菜是现成的,锅里米已经下锅了,挨着锅沿贴着一圈玉米饼子。梅氏这会儿正趁着空档,一边择菜一边注意着灶膛里的火。
见卢娇月走了进来,她有些惊讶,抹了一把汗,站了起来:“月儿,怎么这么早起来,可是饿了?”
嘴里说着,她已经在围裙上擦了手,去掀锅盖想看看玉米饼子熟了没有,好让女儿先吃了垫垫肚子。
玉米饼子还没熟,梅氏心里不禁有些急,又道:“你等会儿啊,娘用小灶头给你蒸碗鸡蛋羹去。”
乡下的炉灶都是三孔的,左右各一大灶头,中间夹了个小灶头。小灶头从不烧火,只是靠两个大灶头的余热用来烧水,寻常一日三餐都在家做饭吃的人家,小灶头里的热水能一年四季不断。
像蒸碗鸡蛋羹这样简单的吃食,用小灶头也是可以的,梅氏方才就看了,小灶头上面放的瓦罐里的水早已沸了。
“智儿,智儿,去房里拿几个鸡蛋去,你姐饿了,我给你们蒸碗鸡蛋羹吃。”
寻常这个时候卢广智已经起了,梅氏根本没动让女儿跑一趟的念头,所以才会叫儿子。
卢娇月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着急,忙道:“娘,你别喊了,二弟挑水去了,我没有饿,不吃鸡蛋羹。”
“那你怎么起这么早?”梅氏想着女儿莫是生病了吧,又伸手去摸女儿额头。
梅氏的手很热。
隔着灶房里的烟气,卢娇月看着亲娘满是汗水的脸,嗓中哽咽,无法成言。
若是从面相来看,其实卢娇月并不像梅氏的女儿。梅氏随了亲爹梅老汉,是典型北方人的骨架,个头高,声音洪亮,做事风风火火,典型北方女子的性格。而卢娇月却是随了外婆柳氏,典型一副江南水乡女子的长相,娇小的个头,白皙细腻的皮肤,一把小腰儿细细的,如似弱柳迎风,无端惹人三分怜。
其实长大后卢娇月身子并不差,但从二房所有人到梅家的一大家子,几乎个个都当她是瓷娃娃。这里面有卢娇月外婆柳氏的原因在内,柳氏身子历来弱,卢娇月长相随了柳氏,众人便下意识的当她也是个体弱的。再加上卢娇月小时候身体不好,这更是让众人加深了她‘体弱’这种印象。
所以认真说来,不是卢娇月这个做女儿的不孝顺,不懂得体谅父母的辛苦劳累,只不过是被家人‘体弱’了,也惯‘坏’了。
事实证明,卢娇月并不体弱,上辈子嫁去了杜家,除了头半年杜寡妇顾忌着颜面,没让她做事,之后田里的活计和家中的家务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而她竟然做得很好,甚至还能抽空做做针线活儿用来贴补家用。
想着这一切,卢娇月突然对自己升起了一股厌恶感,心中更觉愧疚,不禁道:“娘,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生病,我就是想来帮你做做活儿。”
梅氏的反应果然不出她所料,说道:“就这么点活儿,哪里用得着你帮忙。你回屋多睡会儿去,等饭好了娘叫你。”
卢娇月坚持不走,梅氏眉头紧皱。
无法,卢娇月只能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娘,女儿也不小了,在家里有你和爹宠着可以不做事,以后嫁人了却是不能。就让女儿给你帮帮忙吧,打打下手也成,就当是提前练练手了。”
梅氏犹豫半响,到底是点了头。
卢娇月说得并没有错,她在娘家怎么样都可以,去了婆家还什么事不做却是不行,这也是梅氏内心深处一直担忧的问题。
她知道女儿好,也能明白女儿好,但并不代表别人也能明白,不会做家事的儿媳妇是不招婆家待见的。
这也是为何她会和丈夫同意杜家的亲事,即使杜家提出那样的要求,他们也依旧没打消和杜家结亲的原因所在。毕竟两家人是亲戚,杜家人也知道女儿的情况,自然不会有嫌弃一说,且那杜寡妇是保证过了的。
大嫂胡氏说了,只要把月儿嫁过去,杜寡妇会将她当亲女儿疼,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做。
这话有些虚,但疼女儿的二房两口子却是当真了。
所以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而此时梅氏想得更多,正、和杜家商议结亲的事,月儿是知道的,但其中生了变数女儿却不知。这突然女儿说要帮忙做家事,又提了‘嫁人’、‘练手’之类的话,看来女儿已经在提前做出嫁的准备了。
女儿如此听话懂事,梅氏又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尤其之前她也看得出,女儿对杜家这门亲事是上心的。
罢了罢了,左不过便宜不出外,东西是给女儿女婿的,也不是给旁人,就不用再犹豫了。
这边梅氏心中终于下了决定,那边正在帮娘择菜的卢娇月,根本不知道她的一句无意之言,竟让梅氏心生误会,促进她决定同意杜家的条件。
若是她知道,估计会后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这番话。
第7章
==第七章==
自打将那事和二房两口子说了,胡氏便一直盯着二房的动静。
眼见二房两口子这几日皱眉紧锁,时不时露出沉思之色,胡氏心下了然。毕竟这事不是小事,会有些犹豫也是正常的,胡氏这人从来不缺乏耐心。
她倒是不急,可在家等着消息的杜寡妇却是有些急了。这种时候上卢家大门,自是不便的。没有办法,杜寡妇只能悄悄拖人给胡氏递了信。
第二日,胡氏便来到杜家。
“这种时候你叫我来做什么,家里还有一摊子事要忙。”胡氏进了屋,便来到炕上坐下,满脸都是不耐之色。
杜寡妇四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柳叶眉,颧骨高耸,薄薄的嘴唇,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她也确实不是个善茬,若是个善茬也不会在杜秀才走了以后,护住自家的财产,并一力将儿子送去念书。杜寡妇在杜家村里,那可是出了名的泼辣厉害。
此时她坐在一旁,赔着笑:“那事怎么样了?”面上如此,心里却是暗骂胡氏故意拿娇。
杜寡妇太了解她这个亲姐姐的个性了,别看在外人面前装的好,面对她时却是原形毕露。可能因着两人是亲姐妹,年岁又差的不多,从小两人就较着劲儿,以前杜寡妇凌驾在胡氏之上,谁叫她嫁了个秀才公,只可惜杜秀才是个短命鬼,杜寡妇还没享到几年福,就成了寡妇。
自那以后,杜寡妇便在胡氏面前低了一头。
也由不得她不低头,日子过得艰难,她少不了有求胡氏的时候。而胡氏自是在杜寡妇面前换了一张脸,少不了会居高临下。
别看你这时候得意,待我家廉儿日后有出息了,有的是你来求我的时候!这是唯一能支撑杜寡妇在亲姐姐面前低头的动力。
“你急什么,这事急不得。”胡氏道。
杜寡妇舔着脸继续赔笑:“怎么能不急,你又不是不知道的。”
话说了一半,欲言又止,不过胡氏却是听明白了。
随着去年为了给杜寡妇治病将家里的最后两亩田卖了,杜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年头的时候杜寡妇便不止一次上门找胡氏借银子。胡氏借给她银子,怕她还不了,不借的话,又有些太说不过去。尤其这人也知道见人下菜碟,竟当着她男人面开口,胡氏不想将姐妹之间的一些机锋显露在丈夫面前,于是便借了她。
哪知有了第一次,便就有第二次,胡氏其实不想再借银子给杜寡妇的,可若是不借的话,她怕以前的银子也收不回来。于是,杜寡妇说要给儿子说亲,胡氏就不免将注意打到了二房身上,也是生了想祸水东移的心思。
“你不是上个月才从我哪儿借走了两钱银子?”胡氏厌烦地瞥了对方一眼。
杜寡妇只当自己看不到,“你又不是不知道,廉儿在镇上同窗多,花销大。我苛待了谁,也不能苛待他。”
听了这话,胡氏心中泛起了一股厌恶感。
真是穷人还喜欢多作怪,确实是苛待谁,也不能苛待杜廉,要不然她那大外甥女杜春花,也不会被她这个亲娘以那种方式嫁出去。
说是嫁,还不如说是卖。
胡氏哪怕是个喜欢算计的,也十分不喜这个亲妹妹的所作所为。
“哪家的银子也不是大河里飘来的,借你银子的事,我可是瞒着你姐夫。今天出门匆忙,身上也没带多的钱。这有些钱,你先拿着,先说好了,到时候你可要一文不少的还给我。”
胡氏冷着脸,从怀里掏了一个破旧的钱袋子,扔在桌上。
钱袋子瘪瘪的,上面还打着补丁,以胡氏的穿着自是不会用如此磕碜的钱袋,她是提前准备好的,就知道杜寡妇找她来没什么好事。若不是想着杜家和二房亲事成了,就能还回自己以前借出去的银子了,她是万万不会再往这个无底洞扔钱的。
杜寡妇一把将桌上的钱袋拿了过来,连连点头:“这个你放心,到时候自然还你,你不是说卢家二房还有那梅家是个有钱的吗,到时候我那儿媳妇进了门,就有银子了。”
胡氏心中厌恶感更甚,一刻也不想多呆,站了起身。
“那就先这样了,我先走了。”
杜寡妇赶忙拉住她:“那事怎么样了,你还没说啊。”
胡氏一把将她手拉了下来,斥道:“我不是说了嘛,你着什么急!这种事是一日两日能决定的?你莫不是以为两亩田跟野菜一样,随随便便就能挖来?”
杜寡妇撇了撇嘴,见她想说什么,胡氏赶忙道:“你也别急,这事我心中有数,二房两口子还犹豫着,我回去帮你加把火,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好消息。”
“加什么火?”杜寡妇不解问道。
胡氏翻了她一眼:“你之前不是说牛角村的莫家,想和你家结亲吗?”
那牛家村的莫家是附近出了名的富户,家里有上百亩的良田,且家中只有一女,谁要是娶了莫家女儿,那简直是娶了个金娃娃。莫家能看中杜廉,也说明杜廉确实是个出众的,只可惜杜寡妇却没有答应和莫家结亲,无他,皆因莫家要招个上门女婿。
杜寡妇再怎么贪财,也不可能会让自己的独苗苗去给人当上门女婿,那不是给别人养儿子,她辛苦了这么多年不是白辛苦了。
“这事和那事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这人跟人的智商是有差距的,胡氏的心思,还真不是杜寡妇这种段数能猜透的。
“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换在男子身上,也是如此。不给点刺激,二房两口子能那么快就答应?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得赶紧家去。”
说完,胡氏便出了杜家大门。
杜寡妇在她身后,脸色变幻莫测。良久,她才呸了一口道:“卢家摊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嘴里骂了几句,她才想起手里的钱袋。
将钱袋子打开,把里头的铜板倒了出来,杜寡妇数了数,脸色更加难看了。
“个死抠门的!这是在打发叫花子啊!”
胡氏回到卢家的时候,卢娇月正在院子里喂鸡。
她端着一个小盆,嘴里学着梅氏平常喂鸡时那样,嘴里咕咕咕咕的叫着,待领头那只大公鸡领着一众母鸡跑到近前来,手里便抓了一把鸡食往外洒着。这几日卢娇月有模有样地帮着梅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如今梅氏也不拘着她,不让她干活了。
一时间,院子全是咯咯咕咕的叫声。
“月儿,在喂鸡啊,最近越来越勤快懂事,女孩子就要这样才好。”胡氏一脸笑,她在面对卢娇月的时候,从来都是一副和善慈爱的大伯母的样子。
卢娇月微微一愣,敛了敛眼睑,叫了声大伯母。
胡氏走了过去,从提兜里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呶,大伯母买的糕点,拿回房去吃。”
卢娇月放下手里的鸡食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大伯母,还是不要了,你拿回去给小妞妞吃吧。我也不小了,哪能还跟小孩子似的贪嘴。”小妞妞是大房长子卢广仁的女儿,胡氏的亲孙女,今年才两岁,也是大房孙儿辈的第一个孩子。
胡氏笑呵呵的,一把将纸包塞进卢娇月的手里。
“行了,你就算再长大了,在大伯母眼里还是那个小小的可人疼的月儿。来,拿着,别跟大伯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