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子臃肿了许多,脚也比往日丰润,握着软乎乎的。
楚晴见他穿着灰蓝色圆领袍,额角沁着细汗,伸手替他拭去,问道:“大清早往哪里去了,热出这一身汗来?”
“突然想起四条胡同有家包子铺,做得素馅包子非常可口,就赶去买了几只回来。两只芹菜的,两只韭菜的,还有豆腐的,回头你尝尝那种好吃,我再去买。”
楚晴不由弯了唇角,“费那个力气干嘛,吩咐厨房做便是。”细细瞧了他的眼眸,又问,“你困不困,吃过饭睡一会儿吧?”
周成瑾摇头,“我没事,连着三两天不睡也熬得住,吃过饭钱郎中就带人来丈量尺寸,我在旁边掌掌眼,有些话说在前头,量完了马上就开工……你倒是多注意些,去乐安居看一眼就回来歇着,身子要紧。”
楚晴点点头,看见周成瑾略显凌乱的头发,开口道:“阿瑾,我给你束发吧。”
周成瑾怔一下,拉了她的手往怀里扯,对牢她的眼眸问:“你叫我什么?”
楚晴蓦地红了脸。
以往她都是喊他“大爷”,前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般喊了他一声“阿瑾”,这两天倒是叫顺口了,原以为他不会在意的,没想到竟被指了出来。
楚晴忙改正,“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这么没分寸。”
“胡说八道,”周成瑾点一下她水嫩的脸颊,“谁说你没分寸了,我就喜欢你没分寸。往后你就这么叫我吧,其实,弱冠那年祖母给我取过字,颐和,阿晟没跟你提起来吗?”
“我跟你又不相干,提你的字干什么?”楚晴横他一眼,感叹道:“颐和,颐养天和,祖母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终老。”
周成瑾拥着她低低叹息,“这会儿是与我相干了,苒苒,咱们两个相伴终老,中间再没有别人可好?”
突如其来地,怎么又说起这种话?
还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
楚晴心里纳罕,面上却不显,白他,“难不成你还想纳妾?这辈子别指望了,等下辈子吧。”
周成瑾轻轻吻上她的唇,“下辈子也不想,我还要跟你过……想清清白白地等着你,就算长辈要我纳妾我也不要,就只等着你。”
“那你得看好了我,没准我把你忘了,早早就嫁给别人了。”
“不会,我不会忘记你,”周成瑾凝望她的眼,“上辈子我定然没喝孟婆汤,所以这辈子一眼就认定了你,这辈子我还不喝。”
楚晴想起那个纠缠自己许久的梦,莫名地有些泪湿,掩饰般推搡着他,“怪力乱神,大白天说这些干嘛,快叫人摆饭。”
前世他们纠缠许久最终天人相隔,这一世,两人兜兜转转好容易结成夫妻,楚晴不想再出现波折,只愿此生两情相悦直至终老。至于来生,她不敢奢求,却也是暗下了决心,只要他肯来找,她必然会等着他。
***
大长公主停灵七日便发葬了,与驸马周镇合葬在一处。周成瑾从护国寺请了和尚在家里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
道场做完,亘立在两府之间的围墙也垒好了。
到底是专门营造殿堂庙宇的,钱郎中找来的工匠做得非常精致,该雕花雕花,该镂空镂空,间或盖一处青砖小院或者搭两间茅屋以备巡夜之人歇息。
有些地方植了翠竹,有些地方种了藤蔓,藤蔓沿墙蔓延,夹杂着盛开的小花,极具野趣。
凭空立起来的这堵墙不但没有损耗院舍的清雅,反而更多了几处景致。
楚晴肚子越发沉重,让周成瑾搀着沿围墙走了一圈,啧啧称叹:“真是巧思妙想独具匠心,这几百两银子花得值。”
周成瑾也觉得值,唯高氏看着自家那边灰突突的墙面唉声叹气,大好的院子竖着这么堵灰墙,怎么看怎么闹心。
这期间,楚晟如期娶了施韵进门。
周成瑾跟楚晴都没有回去观礼,倒是王氏带着楚晞来看过楚晴一次。
楚晴有日子没见到楚晞了,乍一看吓了一跳。她守孝穿得素,没想到楚晞穿得更素,青碧色的袄子月白色的罗裙,通身上下寡淡得半点绣花都没有,头上只应付般插了支羊脂玉簪子,再别无饰物。
楚晞本就是以纤弱取胜的样貌,这样看来更显弱不胜衣楚楚动人,尤其清瘦了许多,那腰肢细得仿佛一吹就要断了似的。
王氏道:“七妹妹也要成亲了,婚期就定在下个月,想着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身子又不方便,所以带她过来瞧瞧。”
楚晴连忙给楚晞道喜,问道:“定的是哪里的人?”
楚晞不说话,王氏叹口气回答,“是二叔往辽阳去认识的一户姓沈的人家,说起来在辽东颇有名望,家中长子早就成了亲,次子先后定过三次亲,可因缘际会之下都没成,蹉跎到现在已经二十有二。二叔觉得那人人品不错,就提起家里七妹妹。”
是楚昊替楚晞牵得线,应该可以放心。
只是,辽东离京都太远了,而且天寒地冻的。
看着楚晞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楚晴心下黯然,试探着问道:“那人祖籍就是辽东,没想到来京都住吗?”
这次楚晞倒是开了口,“我想去辽东,那里挺好的。我不怕冷,宁夏就比京都冷许多。”
王氏脸上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楚晴一想就明白,辽东虽远,可远有远的好处,至少楚晞那些事不见得会传到那边。
这般想着也就释怀,吩咐半夏开箱笼找出几张皮子来。皮子都是周成瑾以前在宁夏互市的时候从鞑靼人手里买的,毛皮厚实,品相也好。
楚晴道:“要是我方便就替你做了,眼下我动不了针线,你回去做件斗篷或者皮袄,应该比织锦或者羽缎的暖和。”
楚晞瞟一眼她的肚子,问道:“听说是个姑娘,可取了名儿?”
“大名儿已经有了,叫周云琴,小名儿还没想,大爷说等生了再说。”楚晴笑着回答。
楚晞没再言语。
王氏唇角却显出笑意来,“其实娘原本想来的,可前两天请府医诊过脉之后又不想来了。”
楚晴觉得诧异,转念一想,睁大了双眸。
王氏笑道:“刚上身不到两个月,娘冲公爹发脾气,说孙子都有了,现在弄出一个叔叔不像叔叔,侄子不像侄子的,听了叫人笑话……娘实在多虑了,人多家兴旺,孩子越多越热闹,咱们既不惦记娘的嫁妆,又不惦记着家产。”
楚晴不禁跟着笑,王氏也有意思,这般大剌剌地把家产说出来,倒是风光霁月。
“我猜测着可能母亲更想要个姑娘,我看桂嬷嬷搬出来好几匹水红色的细棉布……不过,也可能是给六姐姐的闺女也不一定。”楚晞突然插话。
楚晴颇为赞同,“我也这样想,大伯母一向喜欢女孩儿。”
三人聊过一阵儿,王氏不便多耽搁,带着楚晞告辞。
临走前,楚晞看着楚晴欲言又止,嘴唇翕动了好几次,终究没有出口。
楚晴猜测她想说的定然跟楚曈有关,可楚曈的事儿,她根本不想过问……
☆、第178章
楚曈成亲时说得义无反顾,宁可不要娘家也非得嫁到方家去,将楚溥气得几乎要动家法。所以自从她出嫁,国公府众人绝口不再提她,她也是绝情,再没回过娘家。
胡姨娘惦记着女儿求明氏允许她去看看,明氏铁了心不再沾任何关于胡姨娘母女三人的事情让她找楚溥。
楚溥怒道:“你去打听一下,满京都哪家姨娘有脸出门做客?”
胡姨娘咬唇,泪水盈盈地凝望着楚溥。
要是还在宁夏总兵府,没有杂七杂八的琐事,楚溥练兵归来还是挺愿意胡姨娘在自己跟前做出这副娇滴滴的小女子状。
如今在京都,国公爷基本不问俗事,阖府上下的俗务基本都压在楚溥身上,楚溥真心没有精力再玩这种儿女情长你侬我侬的戏码,再者身旁有个端庄大方行事有度的明氏比着,楚溥便觉出妻妾的不同来。
妻子是能与自己同甘共苦担当责任的人,而妾说白了,就是有兴致时候的玩物,即便有心抬举她,她也上不得台面。
楚溥既不发话,国公府更无人提到楚曈,倒是周成瑾听到过一两句闲言,说楚曈生过一儿一女,可都没在自己身边养着。
这样的事情,他听过就算,没有特意打听,更不会在楚晴耳边提起。
听到明氏有孕,楚晴是真真切切地欢喜,夜里就忍不住告诉周成瑾,“府里要添丁了,伯娘还觉得不好意思,我明儿写封信,你得空的时候送过去,还有给闺女准备的小衣也拿出两件来,我怎么觉得伯娘这胎该是个姑娘。”
周成瑾搂着她打趣道:“伯母有了亲生的闺女就不能偏疼你了,不过也没事,她要不疼你,咱们就不疼她那个小闺女。”
“离远点,我不想理你,”楚晴苦笑不得,用力推开他。她自己都要当娘了,至于跟个还没出生的小堂妹争风吃醋?再者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
周成瑾最爱看她分明板着脸要生气,可眼眸尽是欢喜的纠结模样,赔笑哄她,“别恼,咱们跟疼自个闺女一样疼她还不成?你明儿几时写信,我给你研墨。”
周成瑾守制在家不当差可也没闲着,亲自掌眼挑了八个小丫鬟和八个小厮进来,又将府里各处的差使重新梳理一遍,各项事务都分派了专人打理,整治得头头是道。
分家后,周成瑾这边就叫周府,大门开在朝东的棉花胡同,门上并没挂牌匾,而沐恩伯那边仍是用了先前的大门,还是叫做沐恩伯府。
寻欢做了周府管家,便不住在观月轩而是住在了外院。他跟暮夏成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周府尚在孝中,楚晴这边也离不开暮夏,所以只能拖到明年秋天。暮夏是无所谓的,寻欢却熬得难受,抽空就往观月轩跑。
浅碧也议定了人,那人叫张大顺,是山东鳌山卫刚刚提拔上来的一个百户。张家世代以打渔为生,偏偏张大顺是个喜欢舞刀弄棍的,十六七岁上跟着卫所打仗,赶跑过两次倭寇,也打过海盗积攒了不少军功。家中只有个瞎眼老娘并十三岁的妹妹,因家贫一直拖到二十七了也未曾娶亲。
周成瑾把这事托付给了郑和,郑和倒是细致,把张家祖宗八代都打听了个仔细,随信还附着一张画像。
男人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是个豪爽汉子。
浅碧看过信,知道张大顺除了穷之外并无其它毛病,咬牙答应,“我嫁!”
婚期便定在八月初八,大长公主过完百日之后。
周成瑾找到她,道:“你的嫁妆都交给问秋打理,你不用担心。只是家具器皿没法置办,我另补给你一百两银子,到时候寻欢去送嫁,需要什么东西在山东就地添置。祖母留下那些东西,你若是带,我就吩咐人重新包好装到箱笼里,要是不方便带,我折算成银票给你。”
浅碧只留了伺候大长公主捶腿用的美人锤,其它都不打算带。主要是,张家家徒四壁,大长公主所留之物虽说不是珍品,可也镶金嵌玉的,根本不般配。再者,她也成心赌这口气,自己没有银钱傍身,会不会有人真心呵护自己。
周成瑾并不勉强,“那就先收在库房里,单子你拿好,什么时候想起来用了,随时写信回来。”
楚晴知道后,从妆奁盒里找出半匣子南珠亲自送给浅碧,“成色不是上好的,可也值些钱,你留着镶首饰也好,或者手头不宽余的时候拿出几颗也能救救急。”
楚晴对之前的事情浑然不知,待浅碧是一如既往,而浅碧虽说是心胸颇广,到底是存了几分芥蒂便不想收。可看着楚晴明澈双眸里的殷殷关切,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收下。
楚晴又道:“张家人口虽简单,可一家三口过惯了,你乍乍嫁过去可能不适应,手脚要勤快些,多说几句软和话,小姑子倒没什么,带些好玩小玩意儿就能拢了过来。婆婆那边倒要下点功夫,面上多顺着,千万别起了纷争,实在难为的,就说给张大顺听。”
浅碧自进了伯府,一门心思就是伺候好大长公主,哪里会想到这些弯弯绕绕。一时面上就显出几分困惑来。
楚晴便道:“这些事我也不太懂,以前听我身边的徐嬷嬷念叨过,正好明天她要进府,闲了你就找她说说话,徐嬷嬷经的事多,极有见识。”
浅碧这才真心实意地谢了。
产期渐近,周成瑾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稳婆跟奶娘早半个月就住进了府里,太医则每隔两天就来请一次平安脉。
饶是如此,楚晴仍觉得由心而外的恐慌,生怕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自己应付不来。
周成瑾看出她的无措,柔声宽慰了好几次,楚晴听是听进去了,可心里还是不安。暮夏便出主意,“奶奶自小跟着徐嬷嬷,不如把徐嬷嬷接进来。”
楚晴当即说好,周成瑾岂有不应的,亲自出府找了徐嬷嬷。
徐嬷嬷算着楚晴快到了日子,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地挂着,听了周成瑾这话,当即答应了,只苦于手头上杂事太多,不过也只用了三两天的工夫交代给盛珣,把随身衣裳带两件就进了周府。
徐嬷嬷来后,楚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终于安定下来,夜里睡得也踏实了些,每天早早起来趁着暑气还不重,周成瑾打拳,她就在旁边遛弯,等周成瑾打完拳,她递上棉帕帮他擦汗。
这一年多,楚晴个子长了不少,可离周成瑾还差大半个头,只能仰着脸瞧她,眉梢眼底尽是缱绻。
徐嬷嬷老远看着,心里既喜且悲,喜得是自己悉心呵护着养大的姑娘能够过得如意,悲得却是前世那个早早夭折的女儿,假如还活着,说不定也能遇见个好男人。好在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已经回不去前世,有些事情也该忘记了,人总得往前看。她才刚五十出头,除了腰疼外,身体好得很,还能再干十几年给楚晴多攒点家底儿。
周成瑾心里却是酸酸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