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英国公,圣驾安全无恙,速派一千将士守护紫宸殿。”
“天后在何处?保护周王、冀王,堵住丹凤门!”
“严禁惊扰百姓、掠夺宫室,违者斩立决!”
军令一道道发出紫宸殿,皇帝终于安心了些,下令召集文武百官前来护驾,又哆哆嗦嗦地被宰相亲手扶起来靠在榻边,喝了几口药,忽然瞥见单超身后的大殿拐角里有个人,正悠闲地抱臂站在那里。
皇帝疑心顿起:“谁在那?”
谢云施施然走出来,欠了欠身,微笑道:“参见陛下。”
“——你!你怎么在这!”咣当几声脆响,皇帝打翻了药丸,怒道:“单卿,单卿!快来人把这逆臣拖出去,快来人……”
单超瞪了气定神闲的谢云一眼,利落上前半步,隐隐把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陛下不用担心,谢统领早已弃暗投明了,这段时间一直被天后幽禁在宫里。刚才在明德门,也是谢统领冒死里应外合,帮勤王军打开了城门,我等才能及时赶来救驾……”
皇帝还是半信半疑,眼底满是警惕,然而谢云却只微笑不语,目光落在单超坚实的后背上。
“大将军!”就在这时亲兵从殿外冲了进来,失声大吼:“两千乱党护卫天后,正向这边杀来!”
殿内人人面色悚动,皇帝满是皱纹的脸庞登时变作一片死灰。
“不妨。”谢云却忽然沉声道:“北衙禁军精锐此刻正守在殿外,加上单大将军带来的上百骑兵,足以与乱党拖延片刻。眼下外面大半皇城都已经被勤王军控制住,只需英国公的援军及时赶到,便能将乱党一网打尽,不必慌张。”
他顿了顿,转身走向殿外:“单将军在殿内贴身保护圣驾即可,待臣去指挥将士应战……”
啪地一声轻响,单超抓住了谢云的手腕。
谢云眉心微微一蹙,却只见单超抽出腰间尚方宝剑,对着病榻上的皇帝单膝跪了下去:“陛下。天后残害忠良,燕啄皇孙,幽禁圣驾,谋危社稷;若不斩草除根,只怕陛下身后贻害无穷。臣今死罪,愿以尚方宝剑诛杀天后于殿外,请陛下降旨!”
字字掷地有声,殿内众人动容。
喊杀声由远而近,殿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兵刃撞击和马匹嘶鸣从四面八方传进这金碧辉煌的紫宸殿。皇帝疾喘了几口气,出乎意料的是却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忙。朕要先……诏立太子。”
扑通几声,宰相们全跪在了地上,单超身后的谢云微微色变。
“嫡子李显,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太子,正位东宫……”
皇帝连连剧咳,张文瓘膝行数步悲怆道:“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
“怀化大将军单超,品格贵重,忠心耿耿,数次救驾于危难之中,为我大唐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现特赐封异姓平王,兼殿中监,同中书门下三品、兼押玄武门左右屯营,钦此!”
——连单超都有些发怔,平王?
竟然封异姓王了?
然而霎时的怔忪过后便泛起了浓浓的自嘲——如果他在京城长大的话,眼下说不得也该有个不值钱的王爷帽子才对,眼下倒是殊途同归了。
不过,要是皇帝在这关口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恐怕不会欣喜若狂认祖归宗,而是得大惊失色,继而想方设法除掉自己这个巨大的隐患才对吧。
“陛下,”单超深深低下头,沉静的视线落在面前暗色金砖上,说:“恕臣不能接旨。”
皇帝疑道:“为什么?”
“臣平生所愿,不过是归隐漠北而已。长安富贵过眼云烟,此次事了后,请陛下允许臣解剑致仕,臣将感激不尽。”说罢单超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头。
这下发怔的变成了皇帝:“朕本欲爱卿辅政,爱……爱卿这又是为何?!”
“单超身世诡秘,妄图篡权,陛下还敢立他为异姓辅政王,是不想要这江山了吗?!”
众人同时回头望去,只见天后一把推开摇摇欲坠的殿门,华贵的宫裙上沾满了鲜血,身侧最后一名侍卫背上插了根箭,骤然喷血倒了下去!
紫宸殿外台阶上脚步轰隆,马鑫、吴霆等人杀气腾腾闯了进来,喝道:“陛下小心!”“统领小心!”
众人纷纷大惊起身,皇帝眉峰剧烈跳了几下,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只见金殿中劈过一道恢弘寒光,是尚方宝剑铿锵出鞘。
单超身法快得几乎看不清,所有人眼前只留下他的残影,紧接着他便出现在了天后面前!
——这一剑其实非常危险,因为皇帝还未下旨诛杀天后,单超此举是擅自妄为,与大不敬无异。
然而在那一刻没人反应得过来,连天后自己都只能感觉到寒冷的光芒当头而下,刹那间近在眼前——
咣当!
金石交激之声震耳欲聋,久久回荡。
剑锋堪堪顿在天后眉心前一寸,单超的动作停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尚方宝剑被一把血迹斑斑的钢刀拦住,而持刀的人赫然是谢云。
血溅五步之际,谢云夺过马鑫的刀箭步而来,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
“……”单超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深深凝视谢云,半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沉问:“为什么?”
第103章 身世
“这是干什么?”皇帝用力捶打床榻,手指哆嗦指着武后:“朕看企图篡权的是你!我李唐江山是要毁在你手上!”
武后深吸一口气,知道大势已去了。
她没看皇帝,甚至也没看殿中的其他人, 蓦然抬手用护甲狠狠推开剑锋, 用力之大以至于黄金护甲被削掉了半截,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亲生的儿子, ”武后一字一句冰冷道,“竟然要取我性命, 对我兵锋相向!”
皇帝愕然道:“你说什么?”
单超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句话出口前,他还有抛下一切回去漠北的可能,但这句话落地后什么都变了。一切都应了当年谢云所说的话, 如果不攀登到大明宫的最顶点, 他就会被权力倾轧中错综复杂的齿轮吞噬殆尽。
他缓缓收回龙渊,返剑回鞘。
“陛下当年重用单超,最关键的原因就是他无父无母、身家清白, 与京城中绝大部分势力毫无牵扯。”武后露出了一丝略微讽刺的笑容,道:“然而陛下有所不知……你眼前这个手握重兵杀进京城的,却是我与先帝的儿子。”
她在周遭吸气的声音中含笑瞥向单超,抬起了下巴。
“这个孩子出生那一日,原本已经开始好转的先帝却急速病危,钦天监袁天罡测算他命极妨主,先帝因此不喜,令当时的北衙副统领宋冲将他远弃漠北,事后宋冲亦被暗门灭口。”
“我被发配感业寺那段时间,因为内心仍对陛下心存幻想,所以不敢将此子的存在揭晓于世。事后回宫当上了皇后,恰逢谢云被流放漠北,我便令他从北衙文书的记载中寻找线索,前去探访照顾这个孩子……”
皇帝面色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根本说不出一句话,而几位平时老谋深算足智多谋的宰相此刻都完全懵了,张文瓘的神情如遭雷殛,半晌才颤抖道:“谢……谢统领,此事可是真的?”
谢云的回答平淡而有力:“单将军确是天后之子,臣有多年来与天后的书信作证。”
“……多少书信?”
“近百封。”
张文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
天后忽视了皇帝沙哑的嗫嚅,冷笑问:“圣上如今知道了单超的身世,还这么信任他,还要令他辅政吗?”
皇帝兀自摇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宫妃产子是何等大事,怎可能半点动静不闻?”
这个问题确实问到点子上了,天后却毫无惧色:“因为怀上此子时,正当太宗皇帝楚国太妃新逝,乃是庶母热孝;加之先皇病体沉疴,御医严禁宠幸后宫,种种因素作用下才并未声张于人。而陛下当年正奉命征讨辽东,怎可能听到先皇后宫的动静?”
皇帝一哽,只听天后又朗声道:“宋冲将此子送去漠北后,即被先皇派暗门杀手灭口,陛下如果不信的话尽可向尹掌门求证……啊,洛阳城破亦是尹开阳协助所致,暗门怕是早已站在单将军这一边了吧。”
——历来暗门只效忠于当权者一人,天后这话等于在皇帝充满了怀疑的心上又重重压了块砝码,皇帝衰败的脸色登时更加沉了下去。
单超却只仗剑而立,默然不语。
“北衙禁军前任统领,已经告老了的邵谊。”武后又道:“当年他是宋冲直属上司,亦对此事有所风闻,陛下可寻他来作证,如何?”
皇帝与诸位宰相面面相觑。
可惜裴炎已死,刘仁轨投靠武氏,戴至德尚在狱中;余下几位宰相中只有张文瓘能拿主意,便踉跄出门寻来士兵,连声道:“宣邵老即刻进宫,觐见陛下!”
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谢云微微偏过头,对把守在殿门边的吴霆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杀。
吴霆愕然怔住,随即一点头,闪身退了出去。
此刻长安城内动乱未息,满城烽烟,士兵又要寻马又要报信,过了足足一顿饭工夫才匆匆回转,然而张文瓘听了士兵的回话后面色剧变,半晌才挤出一句:“回禀圣上,邵老他……他悬梁自尽了!”
紫宸殿中死一样静寂,只有皇帝拉风箱般嘶哑的喘息。
单超抬眼望向谢云,却正撞上了谢云平静深邃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单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很多年前从漠北千里逃回京城的路上,进长安城门前,谢云搂着还是少年的他在城外过夜;深冬的风掠过平原,月光照得远处山丘一片惨白,谢云轻轻的叹息掠过他耳际,感觉不到半点体温。
他说:“如果你是当今的儿子就好了。”
——如果你是当今皇帝的儿子,所有离乱,分别,动荡和杀戮,从开始就不会发生。
单超自知是个不耐控缚的人,少年时尤其如此。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从心底里感觉到一丝丝不甘和羞惭:如果他再晚两年出生,或哪怕他只是个普通富户之子,是不是就不用谢云那么拼死拼活护着他长大,是不是早就可以给这个人更安稳、更富贵的生活了?
单超抬头吸了口气,温和道:“陛下,臣有话想说。”
皇帝猛地望过来,目光满是冰冷的打量——但不论从任何角度,单超都与不久前被毒杀的太子李弘越看越像。
“臣自小被遗弃,在漠北长大,后来遇到谢统领,确实听到过生母为当朝皇后的说法。”单超顿了顿,说:“但当时听说臣的生父却不是先皇,而是……您。”
皇帝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荒唐,但驳斥尚未出口,就面色青红地哽住了。
“胡说八道!”一宰相破口大骂:“圣上清名岂容你诬蔑,陷吾君于聚麀之罪?!还不快退……还不快快闭嘴!”
单超却平淡地反问:“若不是因为这个,为什么把我送去漠北?”
宰相无言以对,下意识回头,却见皇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竟是完全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谢云,这是你教他的?”天后讥诮地问:“你教他说自己生父是当今陛下?”
谢云的姿态却非常恭顺,欠了欠身道:“臣不敢对皇家血脉妄加揣测,当年确实是这么听天后您说的。”
天后怒斥:“胡说!我何曾这么说过?!若真是当今所生,先帝为何还让当今即位,且不把此子在襁褓中一把掐死?”
“先帝的心思臣更不敢妄加揣测了。但如果真是先帝所生,怎会因为钦天监的一面之词,就把皇家血脉丢弃到万里之外?这样做与谋杀何异?”
“你!”
殿中情形已乱成一团,皇帝全身颤抖说不出话,宰相震惊畏惧不敢多言,外面不时传来零星厮杀与救火的呼喊,浓厚的硝烟和血腥穿过门缝,不断渗透众人的鼻端。
“报!”宫人连滚带爬上前:“陛下!乱军已被绞杀殆尽,英国公率兵前来救驾,已守卫住了紫宸殿!”
“陛下!”张文瓘如获救星:“陛下,可传英国公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