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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单超一字一句嘶哑地重复:“……谢云病了,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
    明崇俨终于无奈地站起身,叹息道:“天意如此,就勉强看看罢。”
    然而单超“请”明崇俨回到府邸时,却发现谢云将病榻前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寝室镂花门紧紧关闭,从门下隐约可见透出微弱的青光。管家带着小厮战战兢兢站在花园里,单超心生不对,上前扣了扣门问:“谢云?”
    里面毫无人声。
    “……谢云?开门!”单超暴怒道,尾音竟夹杂着难以掩盖的恐惧:“快开门!”
    咣当一声重响,单超竟然把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床幔层层垂落,缝隙中传出嘶哑的喘息声,仿佛是痛苦中虚弱的挣扎。单超上去就要掀开床幔,却被尾随进来的明崇俨拦住了,继而轻轻挑起一角,叹道:“谢统领。”
    单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滞住了。
    床上竟盘踞着一条小龙!
    小龙周身散发出柔和的青光,头颅埋在身躯中随呼吸起伏,泛出苍金光晕的龙爪紧拧着丝被,在极度的痛苦中微微痉挛。
    “……谢云……”半晌单超微微摇头,绝望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青龙,却只见它敏感地向后一避,方士立刻谨慎地停住了。就在这时单超抢上前,发着抖抚摸它头顶的鳞片和龙角,只见青龙终于呜咽一声,抬起头颅望向单超。
    它原本苍劲的深青已褪成了浅碧,鳞片脆弱不堪,稍微一动便簌簌龟裂。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挣扎着探过身躯,留恋地蹭了蹭单超的手。
    随着这个动作,单超和明崇俨同时色变,都看见了它一直埋藏起来的某个部位——
    龙颈上,有一块鳞片被活生生撕下来了,露出了巴掌大一块淋漓的血肉。
    “逆鳞!”明崇俨失声道。
    龙有逆鳞,无坚不摧,而触之必死,堪称青龙身上最为致命的一点。
    而眼下这块珍贵的逆鳞消失不见了。
    谁弄的?这是怎么回事?!
    单超发出错乱沙哑的喘息,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中掠过,某个可怕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呼之欲出。他把小龙搂在怀里,嘴唇微微阖动着,刚要抓住明崇俨问什么,忽然听见床幔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将军、将军!戴相、张相一同上门来请,说宫内发生要事……”
    单超想也不想:“什么事?不见!”
    “十万火急!”管家尾音都变了调:“戴相说,今儿见不着您,就要治国丧了!”
    单超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一句“那就让小皇帝滚去死吧!”刚要咆哮出口,却被明崇俨死活按住了,小声道:“宫内必有大事,不能拒之不见,万一两位宰相起了疑心,待会硬闯进来……”说着以眼神示意床榻上的小青龙。
    青龙缓缓缩回身体,蜷缩在丝被一角,痛苦地窝住了失去逆鳞的脖颈。
    “这里有我照应,将军还请速去。”明崇俨肃然道:“一旦情况有变,我立刻使人传话,不必担心。”
    管家亦道:“戴相、张相二人正候在前厅,不断催促……”
    单超无奈,只得俯身用温暖干燥的手抚摸青龙的鳞片,起身匆匆去了前厅。戴至德、张文瓘两人正等在那里,一见到他立刻大步迎上前,两张久经宦海的老脸上竟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单超一瞥他们身后,桌案上空空如也,两人竟是连茶都没令下人上。
    “劳驾两位相公久等,是在下的过错。只是今日家眷突发急病,实在走不开……”
    单超的先声夺人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戴至德一句话就把他镇住了:“宫中使人传话,圣上意欲禅位——”
    单超结结实实一怔。
    “……于韦玄贞。”张文瓘缓缓接上下半句,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两日前,小皇帝因为安东战场之事大闹了一场,先责单超,又怪戴至德,把一众辅政宰相全数落了个遍,紧接着便重赏韦玄贞,誓要跟朝臣闹对立到底。
    但小皇帝在朝堂上的根基实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他都已经表现出了如此之大的决心,却没人愿意跟风迎合上意的程度。太和殿早朝上甚至出现了文武重臣纷纷出言反对皇帝,又将韦玄贞霸占寺田等事拿出来弹劾的情况。
    孤立无援的小皇帝没有向群臣屈服,他采取了他父亲当年立武氏为后的强硬手段——跟所有的反对者怼到底。
    于是,小皇帝决定封韦玄贞为侍中,中书省宰相第二位。
    “疯了?”单超皱眉道:“韦玄贞何德何能,越级提拔为侍中?置戴、张、来相于何地?”
    方才在前厅厮见之后,戴至德立刻紧逼着单超入宫面圣。单超惦记着后院里的小青龙,差点跟两位胡子花白了的老宰相翻脸,无奈明崇俨使人来报,说谢云已变回了人身,且情况趋于稳定,他才勉强松口入宫一趟。
    三人共乘一架马车,张文瓘长叹道:“正是!因此老朽据理力争,试图说服陛下回心转意,然而争辩中言辞有些激烈,激得陛下极为光火,立刻要传召将军的尚方宝剑……”
    单超心中正想着家里的谢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尚方宝剑?干什么?”
    张文瓘老泪滚滚而下:“想是要杀了老臣罢!”
    “……”单超只觉荒谬,简直说不出话来。
    “不止如此。”戴至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陛下要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消息传了出去,反对的奏章如雪片般飞进御书房,更令陛下难以容忍。我有个相熟的宦官在御书房当差,今早偷偷寻出宫来,告诉我陛下在宫里发火,跟人说:我欲将天下与之韦玄贞,又有何妨?!何必吝啬于区区一侍中!群臣再有异议,我即效法尧舜之德,禅位于韦玄贞,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单超:“……”
    车马驶进内宫,三人都下了车,匆匆跨进御书房的门,老远就只听哗啦一声瓷器翻倒的巨响,紧接着小皇帝的吼声传来:“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一个个的,都想骑在朕脖子上——!”
    戴相、张相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
    单超走到御书房门口,被宫人战战兢兢拦住了,便温和道:“去禀告陛下,平王前来求见。”
    宫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气头上捋老虎胡须,但也不敢违抗单超的命令,只得发着抖进去了。片刻后只听小皇帝声嘶力竭大吼:“不见!”随即砰地一声。
    “……”宫人满额角是血地出来了:“回……回禀平王,陛……陛下不见……”
    单超略一吸气,面沉如水,伸手推开了宫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闯宫禁是……”
    单超头也没回,在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大步走进了御书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摆设中气喘吁吁,桌案上、地上满是散乱的奏章。单超捡起一本,触目第一行便是“韦氏虽出皇后……”接下来满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泪。
    单超摇头一叹,沉声道:“陛下。”
    小皇帝蓦然回过头,喝道:“谁叫你进来的?!你们果然都把朕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单超道:“听说陛下要将天下拱手让给韦侍郎?”
    小皇帝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单超,半晌挑衅地抱起臂,昂头问:“你也是来阻止朕提拔韦玄贞为侍中的?”
    “——不敢。”单超一揖手,委婉道:“臣虽然蒙先皇错爱,得以遗诏辅政,但自知才学见识都十分浅薄,远远不如中书省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韦侍郎,臣并不敢置喙,只要戴相、张相、来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换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即怒吼出声:“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赐死谁就赐死谁!哪怕真禅位给韦爱卿,也没有你们说话的份,知道否?!”
    单超却摇头道:“不,陛下……您错了。”
    “隋末大业十三年,高祖以勤王为名,自晋阳起兵,一路攻下大兴城,改名长安,受禅称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斩杀废太子建成及齐王元吉,平定东突厥、征讨高句丽、设立安西四镇,开创了大唐太祖的贞观之治。贞观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长安,罢辽东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征战高句丽,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这江山是祖宗铁马征战打下来的,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来的。”单超温和而不容抗拒,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说:“即便是你也不能随便将其拱手相让,陛下,这不是你私人的东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颤栗不已,半晌才挤出仇恨的声音:“你自以为……自以为是朕的便宜兄长,便能教训于朕,是么?”
    单超平静道:“并非自以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张文瓘互相搀扶着,走到门口,都愣在了那里。
    “滚……滚!”小皇帝随手捡起几本奏折,劈头盖脸扔了过去:“没一个效忠于朕的,全是逆臣!给我滚!”
    单超定定地盯着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动作中似乎带着某种冰冷坚硬的意味,继而转身走了出去。
    “别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从身后遥遥传来:“先皇也曾违逆群臣之意,先皇能办到的,朕自然也能——!”
    单府正门轰然大开,雨点般急促的马蹄一跃而进,随即在长嘶中停在了前院。单超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向后院走去:“谢统领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内室……”
    单超点点头。少年时喜怒难掩于色的轻浮已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人的镇定和沉着,似乎方才宫中那番疾风暴雨没有给他造成丝毫影响,亦不会将来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险,带到谢云身上。
    就像每个守护家眷的男人该做的那样。
    他疾步穿过回廊,远远只见明崇俨站在内室门外,以目光注视着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头。
    “……”单超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低声问:“谢云他……”
    “已用了药,但只能保一时。龙失逆鳞性命攸关,一旦回天乏术……”
    明崇俨顿了顿,示意他进去:“谢统领醒了,怕是更愿意跟你说说话。”
    第108章 赐宴
    单超推门进屋,谢云正倚在靠枕上,微合着眼皮。侧面线条从光洁的额头延伸到挺拔的鼻梁,乃至全无血色却十分优美的唇, 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浅淡的阴影。
    单超呼吸急促, 脚步停在榻边,只见谢云睁眼微笑道:“来了?”
    “……”
    谢云面色十分疲惫, 但眼底却满溢着平静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单超温暖粗糙的手指:“何必这副脸色?人有生老病死, 都是正常的,别这样。”
    单超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谢云戏谑道:“难道此刻不死, 便永远长生不老了?人生百年, 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而已。”
    单超艰难地发出声音:“……你的逆鳞何处去了?”
    “碎了。”
    单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谢云说:“碎彻底了,拿回来也没用了。”
    “肯定有办法的, 告诉我!只是一片鳞而已!否则我这就杀去凉州关山,大不了重新抢一片来……”
    谢云却轻而易举地打断了他:“来得及么?”
    单超难以接受地喘息着,拳头紧紧握在身侧,连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如我们用剩下的时间说点开心的事吧,”谢云挣扎坐起身,随着这个动作咳了几声,沙哑笑道:“小皇帝自己往死里作,按跳大神的预言,你对那个位置怕是很有一争之力了。最近跟中书省那几只老狐狸走得挺近?”
    “……”
    “日后兵变上位改元,想好年号了么?”
    “……”
    两人静静对视,谢云艰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把喉头涌上的血腥咽了回去,视线有些涣散。”当年在漠北……”单超恍惚道,“你说有一天我会征战沙场,功成名就,位登九五……你说的一切都将成真了,但你自己呢?”
    “你说如果我退缩不前,最终不仅自己束手待死,亦会将身后支持我的人拖下地狱……但自始至终站在我身后的只有你啊。如果你不在了,以后哪怕有泼天的荣华富贵,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扑通一声闷响,单超跪在了榻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但水迹却仍然从指缝间满溢了出来。
    这完全崩溃的姿态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艰苦卓绝的青海战场上,在尸山血海的西北荒原中,都像出鞘的利剑般挺拔、坚定,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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