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一分多钟的沉默,最后还是方玥先开口:“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许惟说,“死不了。”
方玥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庞,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再见我,你有什么要问的?你先说。”
“我就问一句。”许惟说,“你是不是从小时候就讨厌我,和妈妈一样讨厌我?”
方玥顿了顿,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停顿了好一会,她才开口:“你这么想?”
许惟没有说话。
方玥笑了笑,“我说不是,你大概不会相信。不过,确实不是,我没真正地讨厌过你,至于妈,我还真不知道她怎么想,也许只是更心疼我,毕竟你一出生就很健康,我却差点死掉。而且,你也不听话,她喜欢乖的,你也知道。”
她说完,许惟没立刻接话,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
过了一会。
许惟说:“我问完了,没别的要说。何队说,是你要见我,还有什么事?”
方玥说:“其实也没什么。有些陈年旧事,给你个交代。”
“什么?”
“我那房子钥匙,你还有吧?房间床头柜里有保险柜钥匙,有些你的旧东西放在里面,你有空去取一下。”
“我没有旧东西在你那。”
“那可未必。”方玥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另外,那栋房子我打算给你,你想住就住,不想住可以卖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许惟说。
方玥顿了下,淡笑:“你这个人还是傻倔,吃苦受罪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棱角磨不圆,你活得总不会轻松。不过随便你吧,外婆和妈我都安排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许惟:“你说完了?”
“差不多。”方玥看着她,“小惟,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当年如果你忍一忍,没打伤那个男人,可能你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我没后悔。”许惟说,“我做错了,也承担过了。”
方玥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问:“今天几号了。”
“三十一。”
“行。”方玥说,“结束了。我那份,我自己去承担。”
方玥被带进去。
许惟肩背往后,靠在椅子上,独自坐了一会。
不知过了几分钟,有人进来,把她抱起来。
许惟脸贴在他胸口:“钟恒,你的求婚还作数么。”
钟恒几乎顿了一下,手臂微微收紧,低头看她:“当然。”
*
一直到七月的最后一天,蒋丛成终于见到了方玥。
在许惟离开看守所后,何砚再次提审了方玥。这次的审讯很顺利,方玥如实交代了七年前在七渡镇向阳小学的误杀案,包括蒋丛成替她隐瞒事实的整个经过。
何砚没想到,当年一点微小的冲突居然是事情的源头,冲动情绪下的伤人行为致人死亡,却因被掩盖而发酵出后续的一切。
多少有些戏剧化。
审讯的最后,何砚提及蒋丛成要求见她。
方玥几乎没有思考,应道:“好。”
这次见面安排在提审室里。
方玥先被带过去,蒋丛成一出现就死死地盯着她。这几日的关押让他身上的阴郁和病态更加外显。
和他相比,方玥显得过于风平浪静。她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面前蒋丛成那张脸庞似乎比从前更黑,他整个人都无比黯淡。方玥觉得他这个样子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潮湿阴暗,一辈子见不了天日。
坐下来后,方玥一直不开口,就那么看着。
蒋丛成那双黑魆魆的小眼睛渐渐变得赤红。
方玥看着看着,淡淡地笑出了声:“蒋总,不认识了?”
蒋丛成瘦削的脸庞紧紧绷起来。
“想不到是吧。”方玥看着他,“我也能赢你一次。”
蒋丛成声音低颤:“赔上你这辈子,值?”
“值不值,我自己清楚。”
蒋丛成目光森冷:“你蠢不蠢?我有对不起你?这世上有几个男人比我对你更好?”
“你是男人?”方玥像听到笑话一般,“你确定?要不要脱裤子看看?”
蒋丛成一震,手攥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他心里的火快要喷薄。
“你以为装得很好,捡个小哑巴当儿子养,掩人耳目?”方玥目光平淡,“看开点,你真不算男人。”
“闭嘴!”蒋丛成浑身发抖,脸色青白,那双眼睛却红得要滴血:“闭嘴!贱人!”他几乎在嘶吼。
蒋丛成被警察按住。
方玥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到最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最后的一次碰面以蒋丛成的发疯告终。
这是二零一五年的七月三十一日。
晚上八点,所有审讯都已结束。何砚忙完亲自跑了一趟医院,把许惟的行李箱送过去,这边的工作就快结束,他顺道提前道个别。
他到病房的时候,许惟已经睡着了。
钟恒接过行李箱轻轻放好。何砚拍拍他的肩,低声说:“她这睡着了,你有空闲不?咱们出去喝点。”
钟恒朝病床看了一眼,走到桌边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烟盒拆开,给许惟留了句话放在床头。
医院往前走半条街,有吃饭的排档。
他们没点多少食物,倒是要了好几瓶脾酒。何砚全都打开,整瓶推过去:“总算是了结了。”他仰头倒了一大口灌下去,问道,“你后面怎么打算?”
“还在想。”钟恒说,“没有决定。”
“老赵上次还说过,你这个人太随性,没什么顾忌的、觉得做警察有劲就去了,遇到看不惯的事儿转头就能干干脆脆走了,一点沙子也不容,好像做什么决定都随心所欲,轻松得很。”
钟恒喝了口酒,承认:“那时候不需要规划,一个人胡乱过怎么都成,想做什么就去试。”
“现在不一样了?”
钟恒没作声,沉默了一会,头点了点。
何砚也大概明白了,说:“也好,隔了十年还能到一块儿,这多大的缘分,是该好好珍惜,那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钟恒低头笑:“这得听她的。”
何砚也笑了:“到时要有空,我也给你们送祝福去。”
“谢了。”
两人喝掉几瓶脾酒才散。
钟恒独自沿着街道往医院走,地上的影子跟随着他走过几盏路灯。到了医院门口,他没立刻上去,在楼下小花坛的石阶上坐了一会。
酒劲儿上来了,钟恒仰着头,抬手揉揉额,摸出手机给赵则拨去一个电话。
赵则那家伙不知在忙啥,铃声响了半天才接,大嗓门炸着:“钟恒,你还真是乐不思蜀了,我都快把咱们旅馆装修完了!你到底啥时回来,我昨晚想泥鳅都想得失眠了!”
钟恒闭着眼,没有说话。
赵则在那头碎碎念,把家里附近大小事情汇报一遍,末了叹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那边咋就没进度呢?大半个月过去了,隔壁老王家猫姑娘都生一窝崽子了,你们俩那点陈年旧情到底还能不能燃了?”
钟恒喉咙滚了滚,微抿的唇带出点笑声:“世纪大酒店108桌还算数吗?”
电话那头,赵则瞬间懵逼:“哈?”
钟恒笑声渐低,手肘撑在腿上,有点酸苦又有点愉悦地说:“赵则,老子要跟许惟结婚了。”
☆、第40章
八月似乎过得特别快, 许惟有二十多天在医院度过, 几乎算得上与世隔绝。她的手机早在被蒋丛成没收后就没了,住院期间的通讯都靠钟恒, 关于案件的后续一无所知。何砚说的档案更正的事也都是钟恒在联络。
许惟知道,这种案子从立案到审判起码要一两个月,没那么快尘埃落定, 后续其实和她没什么关系, 钟恒似乎刻意不跟她提,许惟索性顺应他的意思,一句也没问。宜城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方敏英是什么情况,她懒得想。
许惟觉得可能从四岁那年起,方敏英就不想要她了。许建春病死了,方敏英带走的是方玥, 把她留在许家。她七岁被许家送过去,估计方敏英也很绝望。
不过,高考出成绩的那天, 方敏英倒是难得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希望,可惜跟火柴棒似的, 转眼就灭。
许惟不喜欢回顾那些旧事。
这六七年,一年回一次的地方早已不能称为家。往后, 这点牵扯也彻底截断。
许惟的身体恢复良好,肩膀和腿上的伤口差不多愈合,后背的烫伤已经结痂。医生早就建议出院休养, 许惟也觉得没问题,但钟恒一票否决。他强硬起来许惟也不敢惹。
在许惟住院期间,还有件事有了结果。
民警与民政部门沟通,为蒋俞生联系了福利院。
许惟先前想过要不要自己带着他,她正犹豫着,还没对钟恒开口就得知这事轮不到她考虑,她跟钟恒都不满三十岁,压根没有收养资格,过两年他们年龄到了,蒋俞生也就满十四岁了。
像这么大的男孩,又有残疾,几乎不可能有其他人愿意收养,否则他小时候也不会被父母丢掉,让疯颠颠的蒋大云给捡了回去。
这么看来,去福利院似乎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