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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理论现在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但我已经不再有探究的兴趣。
    离开雷歇尔的法师塔时,我彻底丢下了手头所有研究到一半的课题,比如“小魔鬼的粘液在施法速度提升上是否有显著效果”啦,“蛙人脚蹼的异常变化是否能用于诅咒”啦,“雷歇尔心理学研究”自然毫不例外,没什么好奇怪。
    所以我现在何苦继续费心?
    灵魂绑定无法解除,魔鬼的诅咒我帮不上多少忙,现下挣扎无用,索性别瞎忙活。我耸了耸肩,转身离开,决心让雷歇尔晴雨表见鬼去吧。
    第二天,雷歇尔几乎恢复过来了,只是稍微有些没精神。第三天也是如此,我以为他很快会彻底恢复,但他没有。
    与之相反,雷歇尔的精神变得越来越差,差到一个普通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地步。实验中他几乎不再动手,全部工作都指挥我做,同时变得越来越浮躁。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用手指敲打着手肘,这是雷歇尔烦躁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往往出现在他宝贵时间被浪费的时候,我从未想过,他会在实验中这么做。
    大概第七天,我去接试管时碰到了他的手指。雷歇尔的手抖了一下,松得太快,试管在地上摔成碎片。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瞪着地板,仿佛刚被这声音惊醒。
    雷歇尔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大法师雷歇尔有一双灵活而稳定的手,他能编织最精妙的法术,制造最完美的魔药,勾画最精准的符文。这双手举不起一张桌子却能移山倒海,这双手纤细修长却能将无数生灵的生死兴衰至于掌中,它们握着我的手教我碰触魔法,也曾带着咒文划过我的喉咙。如今它们正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老师,您到底怎么了?”我问,“您曾说过,冷静的头脑是法师最强大的武器。”
    我只是在陈述而已,雷歇尔却绷紧了嘴唇,好像挨了劈头盖脸一耳光。渗人的杀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后,他开了口。
    “我饿了。”雷歇尔说。
    “啊?”我为这回答大跌眼镜,下意识说,“那就吃啊?造餐术?”
    雷歇尔抬起头来,阴森地看着我。
    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一句随便乱用的借口。
    那个被他镇压来当源头的地狱主君已经脱困了一半,雷歇尔不能再享受不饮不食依旧活蹦乱跳的福利。但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什么都没吃,就和过去一样,所以我才一时没想起来。
    雷歇尔依旧不用吃东西,因为,他目前是个半魅魔。
    魅魔不用吃东西,吃东西也没用,他们“进食”的方式是与人交媾。
    “这附近也有猎人什么的……”我小心翼翼地说,在雷歇尔不善的眼神中立刻改口,“咱们传送到附近的回音港口去吧?那里什么种族什么性癖的人都有,您在那儿做什么都不显眼。”
    雷歇尔没说话,他知道我是对的。
    他只是不情愿。
    雷歇尔对所有浪费时间的生理活动都深恶痛绝,不得不进行的四小时睡眠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在他眼中,改良后能迅速补充营养的造餐术还差强人意,为了口食之欲做饭吃菜是浪费生命,而并非生存必须的xing行为简直罪大恶极。雷歇尔认为屈从于欲望的法师都是软弱的败类,如今却要靠他不屑一顾的行为谋生,想也知道那会是多么操蛋的心情。
    “您需要进食。”我劝道,“往好里想,普通人需要一日三餐,但魅魔两三日一餐都行。就算要出门打饭,总体来说不也节省了时间吗?”
    “不。”雷歇尔脱口而出,说完又勉强继续道:“不用出去。”
    “我会给您叫个妓女。”我从善如流道,“或者男妓。”
    “妓女,”雷歇尔说,“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的那种。”
    我知道他的意思,过去他都不需要特意交代后半句。“消失也不会造成麻烦”、“处理好首尾”,如果我将那个可怜的姑娘带来,她不会有活着回去的可能。雷歇尔不是第一次对我下这类命令,当然,过去的对象不是娼妓。
    给我一块月光石,给我一只独角兽;给我一个骑士,给我一个孩子。他下命令,我便去做,带给他死物和活物,魔物或智慧生物。这是对我的试炼,也是给他的实验抓素材,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是并不在乎。整整十五年里,只要能取悦他,我什么事都做得出。
    “现在的妓女管制可是很严的。”我委婉地说,“只要扔个魅惑法术就好,魅魔进食并不会致死。”
    雷歇尔抬起头来,他直直看着我,目光锋利如刀片,从我的皮肤一路切进骨头里。我的导师用看小学徒的目光看着我,慢慢笑了起来。
    “会不会太晚了?”他说。
    啊,开始了。
    “你从我这里学了一脑袋残酷邪恶的黑魔法,你给我当了十五年帮凶,直接间接死在你手中的善良生物不计其数。现在良心发现,会不会太晚?”他冷笑,“救下多少人都洗不掉你手上的血,何况这些年来你只是四处游荡,看上去并没有向哪个神明忏悔谢罪。良心在折磨你吗?真可怜,海曼,若是承受不了,此前你就该对自己的脑袋使用遗忘术或大裂解,又或者现在对我动手,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可以为那些可怜人报仇,为什么不?”
    如果是在我刚跑出塔不久,这番话大概能说得我丢盔弃甲,屁滚尿流。雷歇尔的嘲弄一直让人胆寒,不是因为有多毒舌,而是因为一针见血。
    但那都过去十年了,十年对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您说这话干嘛,我在这儿跟您说工作安排呢。”我回答,很光棍地摊了摊手,“直白讲吧,我十年没干这活,业务稍显生疏——并且,懒得搞这套了。要么我搞个稍后得还回去的妓女来,您弄死,过阵子自个儿处理麻烦;要么您屈尊自己去城里弄个消失也没事的姑娘,我也不会拦着您呀。您要是坚持我跑腿呢,我的个人建议就是之前讲过的那样,魅惑术加遗忘术,海曼出品必属精品,保证搜魂都不能从姑娘脑袋里搜出您的脸和下半身……您看如何?”
    雷歇尔的脸又阴沉下来,他不高兴,大概在怪我不按常理(也就是他的预期)出牌。嗨呀,控制狂没控住场简直浑身不得劲啦。我友善地看着他,他臭着脸看着我,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试管残骸。
    几秒后,雷歇尔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
    第5章 做不到
    当天晚上,我带回了两个妓女。
    带两个,好在雷歇尔真的弄死一个时有备选方案,前徒弟做到这份上,我已经相当够意思了。雷歇尔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带着那个年纪小的走进了房间。
    我看着关上的房门,忍不住想他是喜欢刚才那种类型呢,还是仅仅随便挑了一个。过去雷歇尔可没对任何类型表现出偏爱来,我也无从判断他的喜好。天啦,谁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给他拉皮条?这事太过滑稽,让我忍不住发笑。
    “你看起来真高兴。”花名珍妮的另一个妓女问,挑逗地对我撅了撅嘴,“为什么咱们不去做点能让你更高兴的事呢?”
    “我的,”我往门那里指了指,“我的弟弟今晚要成人了,我当然高兴。”
    “哎呀,小帅哥居然今晚才成人吗?”她捂着嘴笑起来,“你弟弟一定非常害羞。”
    “少白头,没自信呀。”我顺着她的话开口胡诌,摆出一张好哥哥的脸。
    伪装术遮盖了属于雷歇尔身上魅魔的特征,顺便也把他身上那股戾气遮了一遮。这么处理过之后,他乍一看就是个带着点书卷气的阴沉年轻人,看上去与我现在的年龄相仿,占他便宜叫他一声弟弟也没问题。我最后看了那扇关闭的大门一眼,跟珍妮一路说说笑笑走上了楼。
    雷歇尔的卧房在地下室,楼上是客厅和我的房间。我没和珍妮搞上,只和她在客厅里聊天,以防雷歇尔那里有什么意外。这决定非常明智,仅仅五分钟后,他便蹬蹬蹬跑上楼来,衣服一丝不乱,表情像扑克牌一样平板。
    “不行。”他机械地说,“魅魔的能量摄取不止体液与粘膜接触,其运行机制本质与魔法及灵魂的波动有关,参与方高潮是否会产生特殊转变尚未验证,但固化心智状态下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我立马给珍妮甩了个魅惑术,看她的表情从迷惑紧张转化为一片空白。
    “等下,您说什么?”我看着举止如魔像的导师,感到了轻微的头疼。
    “作为实验当事方,去除全部干扰后我可以直接得出结论。”雷歇尔毫无起伏地说,“马克林魅魔研究论有巨大的谬误,在魅魔精神状态受法术影响固化时,无法通过性交摄取能量。”
    “您试过了?”我问,“那位小姐还活着吗?”
    “尚未进行性行为,但作为该实验中的魅魔本身,我能在女性人类一号以口腔粘膜接触我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该状况下无法进行能量吸收,没必要继续为此浪费时间。”雷歇尔说,“她活着,昏睡咒。”
    固化心智是个法师常用法术,用于要求非常严格的实验,或者用于对战那些从情绪中得到力量的魔物。这等法术能让接受方的情绪平静如魔像,精神状况从生物体变为构装体,能让你在面对恐惧魔时心情如同出门买菜。
    它很好用,但并不受高级法师青睐。大法师自己能控制情绪,而到高阶法师的层次,许多法术都与精神、情绪、灵魂之类的东西挂钩,用固化心智作弊会对法术造成种种影响。现在看来,它也跟魅魔的能量摄取相冲突。用这个来抵御魅魔,倒是个新思路。
    但是。
    “谁会在上床的时候给自己施加固化心智啊?!”我忍不住喊道。
    上床哎?这种愉快轻松的肉体交流场合给自己施加固化心智?施加这种运行期间会让人觉得“世界就是个渣渣人生毫无意义”的法术?用了这个还能硬的起来吗?把上床等同于和恐惧魔作战,这家伙绝对一次都没跟人搞过吧?!
    雷歇尔面无表情,法术效果没过,他当然做不出表情。
    我企图给他解咒,发现解不了,那绝对是他自己改良过的加强版本,效果惊人,连他本人都别想解,只能等效果过去。我们大眼瞪小眼,在遭受了魅惑术的妓女围观下,无言地沉默了一个小时。
    谢天谢地,法术效果只有一个小时。下一个小时开始前,雷歇尔的表情松动了,像冰层解冻。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一点难堪从他脸上掠过,我善解人意地推了推珍妮,下达了让她主动跟雷歇尔做一场的命令。
    客厅有一把很大的沙发椅,是我来这里后从附近的集市里买来的,相当舒服,躺两个人绝对没问题。珍妮在魅惑术效果下意乱情迷地向雷歇尔蹭去,在她的胳膊里,我的导师僵得像块石板。
    活像女性黑暗精灵正准备把不幸路过地盘的文弱小学者生吞活剥似的,见到雷歇尔这幅样子,我不仅想多站一会儿,还想用法术留念,先在过去的所有同学坟头(哎呀,被卖给魔鬼的人好像没坟头)放映,再作为遗产传给后世子孙。可惜再看下去雷歇尔就要迁怒到我身上了,我收起遗憾的心情,礼貌地挥了挥手,准备离开客厅。
    “站住。”
    我停下来,转头,雷歇尔从珍妮的胳膊圈里挣脱出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你留下。”
    我等待着解释或进一步的命令,但什么都没有。空气中只有妓女的喘息,还有雷歇尔轻缓得难以听清的呼吸。
    我真心很想笑,因为我的导师正在用冥想吐息法呼吸——企图入定,在丰满的娼妓解他裤子的时候。珍妮狂野地把雷歇尔推倒在沙发椅上,他僵直得太过厉害,硬邦邦地在椅面上弹跳了一下,若非椅子很软,这种不会自我保护的姿势能把他砸得晕头转向。
    我走过去,趴上沙发椅的靠背,托腮望着雷歇尔。他本来在直瞪瞪地看天花板,发现我过来,视线便转了过来,直瞪瞪看着我,那不友善的目光刺得人皮肤发痛。
    “要不我还是出去?”我提议。
    “闭嘴。”他说,“站着别动。”
    真是不讲理的家伙。
    我见过许许多多沉浸在性事中的面孔,雷歇尔绝不是其中之一。任何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目前的心情与享受毫无关系。妓女在他身上发浪,他在那里冥想,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状态——换而言之,下面没半点反应。这是有多反感做爱啊?我心里泛着嘀咕,还是好心决定帮他一把。
    我让珍妮别再玩花样,直奔主题,无论同性恋异性恋跨性恋无性恋,某部位被直接刺激总该有点反应。雷歇尔的牙关一下子咬紧了,企图把上半身撑起来。我绕到椅子前面,半跪下来,伸手把雷歇尔按回去,捂住他的眼睛。
    “没事儿啊,不疼,早动手早完事。”我哄孩子似的说道,“您别往那里看,想点您喜欢的,比如……”
    我卡壳了片刻,真想不出他喜欢什么。想想他的书?有用吗?
    雷歇尔的嘴巴闭得死紧,他的呼吸在视觉被剥夺时一下子粗了起来,可以清楚听见的急促呼吸喷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掌很快变得潮湿,也不知是吐息凝结的水汽,还是发凉的汗水。
    这让我分了心,以至于他突然暴起的时候,我没能按住他。
    雷歇尔猛地从沙发椅上跳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我的胳膊,又一下子掀翻了趴在他身上的珍妮。我向后倒去,太过震惊,直到脑袋磕地才反应过来。升起的防护罩堪堪赶上他那一串攻击性法术,雷歇尔嘴巴不停地吐出一打诅咒,别说杀掉一个套着薄纱的妓女,把正义之神的圣殿骑士当罐头开都绰绰有余。
    我只好见招拆招,等他停下,整个后背已经全是冷汗。
    雷歇尔的呼吸平缓下来,仿佛刚刚那一套施法反而能让他心态平和。他捏了捏眉心,厌恶地看了自己的下半身一眼,说:“这行不通。”
    这行不通,小雷歇尔依旧垂头丧气,毫无精神。此时此刻,我完全说不出“您是否某处有恙”这等俏皮话,不敢,也没必要。
    让我震惊的不是他的突然暴起,而是在甩开我的手时,雷歇尔大睁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雷歇尔这幅样子,他的瞳孔放大,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像在忍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然而不是,我见过雷歇尔勉强忍受讨厌的东西时是什么样子,因此我很清楚,这神情并非忍耐。
    是恐惧。
    雷歇尔是个非常能忍耐的人,大部分时候他的表情都在讥笑和面无表情两档切换。很少有东西让他感兴趣,也很少有东西让他困扰,他会为无法掌控的东西愤怒,但从不畏惧。
    可是雷歇尔正在恐惧。
    我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他对性的反感并非出于洁癖或傲慢,而是恐惧。尽管非常短暂,但在刚才的某个瞬间,他的确吓到了,乃至应激反应一般甩出一通恶咒。雷歇尔会恐惧,雷歇尔会失控,雷歇尔的双手会颤抖……这比他变成魅魔更让人诧异。
    “老师。”我说,“您……”
    您到底在同调中经历什么?色欲的主君让您体验了什么?这种问题本身就已经是答案。
    同调能让雷歇尔感受魔鬼的经历,而魔鬼主君在它们的地盘中能无限自愈,任何对普通人来说致命的伤害都无关紧要。魔鬼的感知敏锐,但它们的喜好与主物质位面的生物有着巨大的差别。痛苦是它们的消遣,它们的游戏便胜过刑求。在地狱存在的漫长年代中,折磨的技巧被它们磨练得登峰造极。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在地狱里,魔鬼们甚至能将天使逼疯。
    我并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您在此前没做过这个吗?”我说,“我的意思是,呃,处子?”
    “我知道性交的步骤,我又不是白痴。”雷歇尔干巴巴地说,等于默认了我的问题。
    我的导师还未尝过性事带来的悦乐,便首先体验了色欲主君的“游戏”,如同将法师学徒丢进传奇法师的战场。而它造成的影响,恐怕比我以为的还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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