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阳看了陆蓥一一眼,然后又收回了打量他的目光。他并不急,他想,只要陆蓥一继续在蔷薇山庄住下去,他就总有一天能够知道陆蓥一到底是谁,有着怎样的过去,而他甚至有一种直觉,陆蓥一不可能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卓阳毫不怀疑自己将与陆蓥一打一段很长、很长的交道,哪怕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陆蓥一说:“你想晒就多晒会哈,我现在要去吃早饭了。”
卓阳眉毛微微一皱说:“都十一点多了,你还没吃早饭?我不是给你留了早饭了吗?”
陆蓥一“嘿嘿”一笑说:“晒太阳晒忘记了呗,我这就去吃。”
卓阳看着陆蓥一没个正形的背影,眼光落在了他的袖口上、手上、裤腿上,然而最后是落到了他纤细的脖颈和微微有些蜷曲的黑色短发上。忽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浮起了一个笑,片刻后,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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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宏图律师事务所的遗嘱见证书存档及遗嘱副本。”私家侦探取出包里的东西,“另外,今天一早李烟烟已经搬到了市一医附近的山水小区81幢203室居住。”
“什么,李烟烟那个婊子搬出去住了?”胡博文紧张地问,“她是长住还是短住,带了什么人,带了多少东西,都有些什么?”
私家侦探从包里拿出另一叠纸张和照片:“东西清单和照片都在这里了,她是一个人搬过去的,行李带的不多,听说是因为罗婉玲的病情恶化,为了就近照顾,才匆匆离开了蔷薇山庄。”
胡博文将那张纸上的东西逐个看了一遍说:“你就没有在她的行李中发现遗嘱和产证或是类似的文件?”
侦探摇头:“没有,我确信。”
“那她贴身的包里呢?”
侦探再次摇头:“我在医院里找了个机会翻过她的包,也没有。”
这么看来,遗嘱和蔷薇山庄的产证就应该还在蔷薇山庄里,胡博文想,对了,那里还有个棘手的人物,叫卓阳,听说他是个退伍军人,有一点本事,李烟烟既然要抽出工夫去照顾老东西,大概是不会把这两样重要的东西带在身边的,加上有卓阳看着,她也会很放心。想到这里,他问道:“你们的人还有没有办法再潜入蔷薇山庄把遗嘱和产证弄出来?”
这次,私家侦探想了一会才回答:“很难。上次潜入已经打草惊蛇,现在他们一定已经把东西妥善收藏好了,蔷薇山庄不小,要找起来没那么容易。”
胡博文皱起眉头:“我花了这么多钱,可不是为了听你说借口的。难道这就是你当初介绍自己时说的引以为豪的专业素质,还是说你对我们事先谈好的报酬又有了新的看法,那需不需要我跟刘老板报告一下,让你们当面谈谈?”
私家侦探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本人并看不起胡博文,但是对胡博文背后站着的开发商大老板刘文军却不能不小心应付,生意做得大的老板哪个背后没点黑白势力,他一个小小私家侦探,在黑与白的夹缝中求生存,可不敢得罪这些大佬!思及此,私家侦探低声下气地说道:“胡先生言重了,我们绝不是不肯下工夫,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不知道这个工夫可以下到什么程度。”
胡博文眼珠子转了转,明白了私家侦探话里的意思,他咧开嘴角恶劣地笑了起来:“房产证遗失了还可以再补嘛,只要那份遗嘱不再出现在李烟烟手里就可以了,至于是丢失了还是消失了,都不是问题。”
私家侦探心领神会:“既然如此,兄弟们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胡博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麻烦兄弟们了,记住,务必找几个手脚利落点的兄弟把事情办得干净点,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和刘老板作为完全的不知情者,可帮不了你们。”
这个混账!私家侦探在心里骂了一声,脸上却堆出了一个笑:“胡先生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尽快办妥!”
“不是尽快,是马上!”胡博文骂道,“等老不死的死了,可就来不及了,所以你现在还不快滚!”
“是,我这就去办。”
看着私家侦探的身影消失,胡博文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出来,刚刚那种施压于人的上位者的角色令他从身到心都体验到了一种陌生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以至于他现在几乎有一种吸食了毒品般的陶然晕眩。他想,搭上了刘老板这条大船真是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做得最最明智的一个决定了,与之相比,什么祖孙亲情、血缘关系、家族传承,那都屁也不是!
利益,从来就只有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尽管并不知道自己家的破房子怎么就入了刘老板的眼,但这可真是他这一生最好的机会了!
第10章 黄雀在后
卓阳把最后一道菜端出来,在桌边坐下,然后对陆蓥一说:“吃吧。”
后者立刻拿起筷子,飞快地开动起来,一面吃一面嘴里还发出满足的小声音:“唔唔,这个好吃,这个最好下次加点辣,会更鲜,这个不错,这个也……”
卓阳这辈子就没见人能把饭吃得这么香过,明明都是些普通的家常菜,明明不久前陆蓥一才吃过早中饭,他居然还能吃那么多!想着,他又把眼光落到了陆蓥一的身上,陆蓥一一点也不胖,反而还有一点瘦削,他说他以前是“金丝雀”,有人这么养“金丝雀”的吗?
“你怎么不吃呀?”陆蓥一好容易喘了口气说,“哎,你这个汤炖得欠了点火候,下次我有时间做给你吃,你尝尝就知道区别!”
卓阳的眼睛微微一亮:“哦?你会做菜?”
“当然!”陆蓥一伸手一递饭碗,示意卓阳再来一碗,“你以为做‘金丝雀’容易啊,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吃得了苦叫得了床捱得了寂寞装得了孙子呢……”
卓阳听他一边吃一边稀里哗啦说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还不带喘气儿,简直叹为观止,几乎觉得这可以算得上是门功夫。他问:“既然这么累,你为什么要做‘金丝雀’?”
“当然是因为钱。”
卓阳想了想说:“你现在这样,算是有钱?”
陆蓥一被冷不丁噎了一下,一时都有点吃不准卓阳这是实诚的疑问还是狡猾地嘲讽了,但是看他的表情又一本正经得不得了,最后他眼珠子转了转说:“我是为了兴趣,兴趣更重要嘿嘿!”说完了这句便不肯再开口了,只一个劲地吃吃吃。
卓阳轻轻一笑,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
过了一会儿,陆蓥一放下饭碗说:“好了,我吃饱了,你慢用。”
卓阳说:“等等,我还没问你,你是怎么个打算?”
陆蓥一说:“什么怎么打算?”
卓阳不给他机会装傻,清楚地问:“对付胡博文,解决这件事,你有什么打算。”
陆蓥一说:“没什么打算,等他来呗。”
“你认为他还会派人来偷罗婆婆的遗嘱?”
“未必是偷,也可能是毁。”陆蓥一说,“偷太麻烦了,何况上次已经被你发现,毁就不一样了,简单、粗暴、容易操作。”
“那你就打算随他派人来毁了蔷薇山庄?”
陆蓥一的眉毛一挑,眼神之中满含傲气:“只要他敢来,我就怕他不来呢!”
卓阳看得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说:“那你就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陆蓥一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回头看了卓阳一眼,嘻嘻笑道:“怕什么,这不还有你吗?哦,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下午会有人来给大门口装监控摄像头,你记得看着点。还有,上午你送小烟走后,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所以把我的东西搬你房里了,今晚你随便找个其他房间住就好。”说完,他便上楼去了,只留下了若有所思的卓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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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天下太平。
陆蓥一一直在三楼的图书室里看书,哪怕装摄像头的人来也没下来。卓阳进图书室瞧了几回,只见他窝在懒人沙发里,晒着太阳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活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他也进自己的房间里看过,除了多了个不起眼的麻布背包,其他没什么变化。卓阳看着陆蓥一那口背包半晌,过了会,还是决定下楼忙活。
自从罗婆婆出事以后,蔷薇山庄被迫关闭了几天,如今虽然正常营业了,但是却没有一个客人来,卓阳立在柜台后头望着外面装摄像头的工人,想着打桩机、挖掘机今天都是一反常态的安静,这恐怕是一个不太寻常的信号。
果然,到了傍晚,施工队突然又开始动起工来。这附近的人家能卖房子的都已经卖掉了,只剩下了蔷薇山庄一家,所以这天大的动静基本全应在了卓阳和陆蓥一两个人身上。吃晚饭的时间,陆蓥一苦着张脸从楼上下来,耳朵里塞了两团纸球,跟卓阳说话都是连喊带比划,吃饭时候还好几次差点把筷子戳鼻孔里。
施工队这一施工就弄到了半夜,直到一点多才停工。卓阳推开自己的房门进去,见陆蓥一像骨头都被抽掉了一样倒在本属于他的床上打哈欠。
“累到了?咳。”卓阳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音量,让分贝跟随环境降下来,“你早点睡吧。”说着,坐到床沿就开始脱鞋。
陆蓥一没精打采地说:“嗯。”“嗯”完了,猛地坐起来说,“你干嘛?”
“睡觉。夜深了,该睡了。”卓阳毫无负担地说完,便在陆蓥一的身旁躺了下来。卓阳房间的床为了照顾他的身材是特地加大了的,但是躺两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男人可不宽敞。
陆蓥一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说:“喂,我说过这间房我征用了!”
卓阳说:“嗯。”然后轻轻地闭上眼,按熄了灯,翻了个身,似乎打算睡了。
陆蓥一:“……”过了片刻,他呼出口气,缩到里面,贴着墙也睡了。
卓阳等待着,听身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和绵长,陆蓥一似乎真的睡着了,他想他难道一点都不担心吗,还是做了什么布置呢,就一个摄像头能有什么用?他就这么想着、等着,直到真的陷入了沉睡。
早上,陆蓥一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卓阳已经起身了,他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猛然想到了什么,该死,他居然真的睡着了,还有他居然比卓阳醒得晚!他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到窗边向下看去。卓阳的房间带一个小阳台,视野宽阔。他向下望去,灰蓝色的晨光中,卓阳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陆蓥一一看见他蹲在墙边,就知道晚了。他跑下楼去,犹豫着要不要跟卓阳搭话。
“这是什么?机关?”卓阳却主动问道,手指按在一块活动的青砖上。
蔷薇山庄靠墙部分本来生长着密密的蔷薇花丛,如今被他拨开后,露出了底下一条宽几十公分的秃边,原来那些蔷薇并非贴墙栽种。这条秃边上头覆盖着薄薄一层土,遮住了底下的青石砖块,石砖能够活动,卓阳伸了一根木棍进去,一用力,木棍便顺着石砖翻转陷落,只听轻轻的“咔哒”一声,一个像是黑铁材质的镣铐便猛然合拢,锁向了木棍,要不是因为木棍细,此时恐怕已被牢牢锁住。
陆蓥一说:“我也不知……”看卓阳的眼神,觉得自己装疯卖傻没什么用,只好老实道,“是个防贼的机关,叫连环板。”
卓阳立起身来,看向蔷薇山庄道:“靠墙的地方都有?”
“都有,除了大门口。”
卓阳看向才装了摄像头的大门:“所以你昨天特地让人在门口装摄像头的真正用意不是抓贼,而是为了引诱他们翻墙进来?”
“是。”反正已经被揭穿了,陆蓥干脆一弯下腰,从某个镣铐上扯下一块沾有血迹的布料,“可惜还是被猎物逃走了。”他蹲到地上,逐寸地看过去,“一、二、三、四……五,一共来了五个人,有一个人触发了第二道机关飞石,我替换了投掷物,不会造成致命伤,但也应该够他受……”陆蓥一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那是一小块断裂的涂了丹蔻的女性指甲。
陆蓥一捏着那片指甲想了片刻,脸上的神色猛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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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对,陆蓥一不是个普通人。”她懊恼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本来做得很优美的法式长指甲断裂了一部分,因此不得不修剪掉,而这一个坏了的点又影响到了整体的美感,害得她最后只能全部都剪短,短短的指甲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男孩子的一样。
老人坐在床上露出了个得意的孩子般的笑容:“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看得人多了,就不容易看走眼,你要是到了我这个年纪也是一样的。”
“不,我对长命百岁可没什么兴趣。”她说,“衰老、无力、安稳、单调的生活,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所以你才会选择现在这份职业诈欺师的工作?”
“我更乐于听到你用‘私人定制演员’这个称谓来称呼我。”“李烟烟”十根手指翻飞,轻快地用一柄匕首削了个苹果,切下一片递到罗婆婆嘴边,“刀消过毒,放心用,奶奶。”
罗婆婆轻轻咬了一口,眼神里却有些低落的情绪。
“李烟烟”说:“接下去你打算怎么做?胡博文那边那群没用的杂碎暂且不说,你原本选定的卓阳还需要再试一下吗?”
“不,我想……”
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罗婆婆看向门口,然后歉意地笑了笑:“你们来了。”
虽然事先已经有过猜测,陆蓥一仍然还是深吸了口气才稳住情绪。“罗婆婆,”他说,“你可把我和卓阳骗惨啦。”
第11章 云烟深处
罗婆婆坐上轮椅,让“李烟烟”推了她出医院。卓阳和陆蓥一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这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又要做什么。
罗婆婆到了门口,忽然问:“谁有手机吗?”
陆蓥一身边可没有这么奢侈的装备,他看向“李烟烟”,“李烟烟”遗憾地笑笑说:“我出门干活一般不带那个。”陆蓥一知道她是不想暴露自己每一个有用的电话号码。
卓阳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支手机,陆蓥一看了一眼,立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用非智能的小液晶屏幕手机,而且这只手机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外层的漆壳都已脱落,斑斑驳驳的透着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
罗婆婆似乎想要伸手接过,但是她的手指却在颤抖,过了会,她不得不放弃说:“麻烦你替我拨一个号码。”
陆蓥一看着罗婆婆的眼神一下子有点复杂,这一刻,他觉得罗婆婆或许并没有完全骗他们,她之前的中风复发应该是真的,只是她凭借着自己的毅力醒了过来,她是否是记挂着什么重要的事未办?卓阳按照吩咐拨打了一个号码,然后将手机贴在罗婆婆的耳边,过了一会,电话接通了。
罗婆婆说:“喂,请你替我接刘文军,我是谁?你就说,我是强威山庄也就是强威镖局前任主人胡英奇的遗孀罗婉玲。”
陆蓥一看向罗婆婆,蔷薇山庄变成了强威镖局,这完全坐实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个猜测。
清末,伴随着最后一任皇帝的逊位,旧有的许多制度土崩瓦解,旧有的许多行业也销声匿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行当便是镖局。受人钱财,护人安全,秉持尚武、仁义、正直、扶弱的精神,数百年来,无数的镖师们凭借着一身好功夫,也凭借着在黑白两道盘根错节的关系,行走在灰色的危险地带。托人、托物、托信、托银,忌不亮旗、不踩盘、不对春点、不敬“鬼神”,三规四律,五行六戒七止,接镖如交命……无数传承,无数辉煌,多少英雄,然而皆在八国联军轰击国门的声声炮声之中灰飞烟灭。
蔷薇山庄门口那独特的门道设计正是镖局建筑所特有的,陆蓥一曾站在那狭长的门道之上遥想过强威镖局的当年,从建筑规模来看,如今它只剩下了一座后院,并且并不太大,然而在它的鼎盛时期,未必不曾门庭若市。他甚至可以想象无数年前,当那两堵青灰石砖墙颜色尚且鲜艳之时,左右墙面上必定曾高高镌刻金字牌匾,或是“德容感化”*4,或是“义重解骖”*5,每一个鎏金大字都是那些常年行走在路上的好汉们的骄傲与荣耀!陆蓥一没有那么大本事只在一个上午就在庄内布下诸多陷阱,他只是遵从强威镖局自身的意思,将它从漫长的沉睡之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