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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泽自车中出来, 搀着自家夫人下了马车,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伉俪情深模样。
    瞧见的人莫不叹一句神仙眷侣。
    前两天早已嘱咐妥当, 阮宁直奔向安顺堂, 堂里众人齐聚着, 除了祖母,阮维夫妇, 还有秦氏, 张氏, 并几个兄弟姊妹。
    阮宁先去内室拜见老太太, 她正端坐着, 穿了一身簇新的秋香色福寿纹褙子,头发梳的顺滑,用滚金边嵌绿松石抹额紧紧束起, 显得几分精神。
    她庄重地坐着, 像是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茶也不喝了,香也不燃了,佛珠子也不转了, 只坐着,等着,眉头凝出一道纹路。
    阮宁瞧着,眼里不由聚起了泪珠儿,俏生生地喊了声祖母,便往她怀里去了,惊得阮母哎呦一声忙揽住她,不住地拿手拍着她的背,一时也打破了刚才隆重的寂静,只嘴里喃喃念叨个不停,“这是怎么了?哎呦,都嫁了人还这么个模样,倒叫姑爷笑话了……”
    她说着,嘴角蓦地往上,倏忽往下,脸上白色干瘪的皱纹也变幻着纹路,这大约是这几天她情绪最为丰富的时刻了。
    祖母的身上并没有一般到了年纪的老人味儿,许是常年带着檀木佛珠,日夜沐浴佛香,总带着一股能让人安定清神的沉静香味儿,阮宁将自己捂在她怀里,片刻才泪眼涟涟地抽出脑袋来,同往常无数个日子一样依偎在她身边。
    陆泽是极有眼色的,他瞧着祖孙俩心绪都静下来,才上前恭首作拜,“孙女婿携阿宁回门拜访,还请祖母注意着身子,勿要太过伤身了。”
    阮宁在一旁眼眶红红地坐着,他也心疼极了,只是这等场合,总不好如在自己王府里一般,只得放下心思。
    阮母也正打量着自己这个孙女婿,见他说了三句话倒有两句是往阮宁那里瞟,眼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便知他果真如阮宁所说,是真真儿将她放在心尖上的。
    又难免心中吃味儿,毕竟养了十几年的女孩儿,这般容易就被拐走了,还被拐地肝脑涂地心甘情愿,怎么想都比自己‘技高一筹’。
    于是阮母的鼻子又哼起来,不大乐意同他说话的样子,“我的身子好得很,便如阿宁说的,我时常妥帖着呢。”
    阮宁拐着她的胳膊,知道这是祖母的幼稚心思又犯起来,不由吭哧笑出来,只拿一双潋滟的眸子瞧着陆泽,想看他如何应对。
    陆泽大体也是有些数的,一本正经地顺着老太太的心意说话,“对极了,阿宁也三天两头地在我耳边叨念,时常想着您的身子,今日回来瞧着您身体安泰,也能让她心里舒坦些。”
    阮宁乜斜他一眼,损色儿!她不过嫁过去三天,还三天两头?说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不过这话老太太是极爱听的,听完后眼皮向下抻了抻,嘴角一侧却微微挑了起来,“那是自然,怎么也是我养大的丫头,她有孝心,我是知道的。”
    她也自然知道陆泽这话不过奉承,可耐不住心里欢喜,便要比时常多说上几句才好。多说的话也是有讲究的,务必要在新姑爷面前显露出乖孙女儿对她的重视。
    陆泽眯眼笑起,不露唇齿,如夏日清风一般舒朗的笑,点头应和,“您说的对。”
    反正阮宁已经成了他的人,他总也不至于跟一个老太太耍嘴上功夫,赢了也不得趣儿,反可能把心肝儿也给得罪了。
    这般想着,他的眼神儿又飘到阮宁身上去,见她低低笑着,微露的牙齿石榴子儿一般整齐,开在上下两片红润的花苞般的嘴唇间,心便也飘忽上去,略有些不经意地盯着她的唇,想着那滋味儿,像花香也像石榴子儿的甜。
    他的目光太过隐晦,老太太不觉,很为他的识体统高兴,略略吩咐了几句,就将他们打发出去,“赶紧将外面那群人应付了,再过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
    阮宁依言出去,眼眶上的红印子也消尽了,仍是得体娇俏的模样,施施然伴着陆泽走了出去。
    最先去同阮维夫妇见礼,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安坐下来。
    最高兴的莫过于阮正轩,他自小多得阮宁打点,又早早没了娘亲,自然要比旁的姐弟亲厚不少。
    他细细将陆泽打量了,即便先前心中如何挑剔,此时也不得不叹上一声,这个姐夫果真是极好的。
    更兼他虽是个读书的,到底少年意气,未入官场,对那些戍边守国的将领也崇敬得很。先前北疆传出过许多陆泽带领的传奇战役,学堂里的年轻学子很乐意探讨这些,加上他之前完全两样的行事风格与百姓风评,便将他视为扮猪吃虎的军事奇才,到后来愈传愈神,只差了要将他的事迹编写成话本。
    陆泽瞥见小舅子盯着自己,朝他友好一笑,便见他眼中精光大湛,脊背也一霎挺直了许多。
    说完话总不好在一群女眷中间呆着,阮维领着几个女婿后辈往外面去了,屋里便只剩下一众女眷。
    安国公府说来是极显赫的,家中子弟嫁娶大都门当户对,便不是公侯爵府,也定是官位极高的。
    可要说嫁入皇家,阮宁还是头一宗。
    也正因为如此,家里亲戚才聚地齐,不管是已经出嫁了的,还是分家单过的,不管是直系亲属,还是差了九宗的,今日都聚在这安顺堂里,隐隐将目光聚集在阮宁身上。
    好在阮宁的心理是很强大的,这些目光并不能将她如何,只稳稳地坐着,面上带着浅笑,轻呷了一口茶,姿态婉转端庄。
    脱去她身上晃眼贵重的行头,也仍叫人移不开眼,但看她脸上两团红晕,眉间一点媚色,听过些传言的便心下知晓,这位新王妃果真是极得平王宠爱的。
    传言阮宁嫁进王府后除了进过一次宫,其余时间便在内室中未曾出来,饭菜只端了进去便被打点出来,那平王也同她一处……
    当真是胡闹。
    可在座已嫁作人妇的女眷,哪个不想要这样的胡闹?
    便也只能心底啐着,面上笑着,兀自哀怨着,嘴上扯出些不乐意的体面话来。
    她们不能不顾忌着阮宁的身份,阮宁也乐意被她们顾忌着,她但愿少些真心,也不想看见某些尖牙利爪上蹿下跳。
    好在阮府女孩儿家教甚严,性情也出挑,她便同姊妹们说话。
    “二姐姐的肚子几个月了?可要我帮着绣个小肚兜?”
    “可别,你现在可是王妃了,我可使唤不得你!”她说着,咯咯笑起来,脸上染了红晕,肚子微微凸起,显然过得很好,性子也比以前开阔些。
    大姐阮安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也妥帖些,只盯着她嘱咐,“怀着孩子心情要平和些,稍有个意外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时代医疗技术落后,人口存活率低,阮宁点点头,深以为然。
    关乎到肚里的孩子,阮宜倒也听得下去,又嘴角勾着笑,同阮宁扯些闲话。
    “你那两个妹妹哪儿去了?”阮宁淡淡开口,心下诧异,纵是她们再多恩怨,这种场合总不至于空场,何况一个秦氏在那儿立着,不能让她们失了体统去。
    阮安一时静下来,阮宜闻言,面色忿忿,嘴皮子便向上翻去了,“宛姐儿自不必说了,先前生了那等心思,母亲不敢将她放出来,怕她作什么幺蛾子。至于宋姐儿……”
    她目光闪了闪,瞅瞅左右,身子前倾,声音低了些,“三日前你刚出门儿,家里办了喜宴,邀了许多人前来还有范老先生,同他孙子……”
    阮宁听了,心中闪过不好预感,果然就听她说:“宋姐儿竟不知什么时候的心思,去寻了姓范的小子,恰恰被父亲撞见……她同范家公子不知说了什么,还哭起来,叫父亲捉了回去,关到现在也没放出来。”
    阮安竖指噤声,两人便不再言语这件事。阮宁帕子在袖子里绞了绞,总觉得这些事儿成了一团乱麻,可晃回神儿明白过来,任它如何也碍不着自己啊!
    姊妹几个笑着聊着,旁人目光自然也未散去,当头一个要数张母。
    她是有些跋扈粗鲁的人物,但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原先因着跟阮府是直连着亲的,仗着自己是阮绅的丈母娘,便有些无法无天托大拿乔。可阮宁嫁的是皇室宗亲,颇受皇帝宠信。
    在平民小官儿的印象里,但凡皇上跟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大多是因为要掉脑袋,她着实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看阮宁一派天真姑娘的模样,瞧着也是言笑晏晏眉眼弯弯的,没多大架子,又想起家里爷们儿闲谈时聊起那位平王殿下,她便蠢蠢欲动,舔笑着往姊妹几人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呼~~~稳住
    第75章
    张母亲热地凑过去,干瘪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 “阿宁可是嫁了个好人家, 瞅瞅这日子过的, 这衣服料子,这簪子珠花, 哎呦呦, 老婆子便是在我家姑爷那儿也不曾见过这些好东西呢!”
    阮宁看惯了她不拿眼看人的模样,此刻她将眼珠子奉到自己面前, 反倒是不习惯了。
    你家姑爷都把好东西拿去了典当铺, 你自然见不着!
    这般腹诽着, 她仍扯出淡淡疏离的笑,“承蒙皇上厚待, 夫君有出息, 我才过的这般日子, 不敢出来献丑。只是皇家规矩威严, 便是这称呼上, 也不能差了一星半点去,张老夫人还是掂量掂量,没的被御史台的大人们听了去, 日后捏作把柄。”
    张母听着, 面上一僵,十分想发作起来,可听她说起皇上,说起御史台, 心里便如枯草般蔫了下去,只从善如流改了口,奉承地作样拍了自己腮帮子一下,哎呦一声,“瞅瞅我这张嘴!果真是年纪大了,瞧见王妃只惦记着往常的亲近,便把这宗道理也给忘了,您大人有大量,万万不要往心上去。”
    旁边有人低低笑出来,声音只过一瞬便又消了,她们都怕这老婆子发起狂来,平白惹得不痛快。
    不过看着这样一个惯常拿腔作势的人低声下气起来,果然是极有趣的。
    阮宁微微点头,算是应了,便只顾端起茶盏轻轻抿着,再不言语。
    张母却觉得这是自己的最好时间,当即又热络地开了口,“平王殿下如今可是咱们大赵最能耐的青年才俊啊,又得皇上宠信,又带兵打仗,我瞅着,便是比内阁里几个老大人都得用!到底是先帝爷骑马打下的江山,还是得靠练武的守着不是?”
    她说得忘形,眉眼都跳起舞来,阮宁重重将茶盖子落下,发出砰一声脆响,语气微凝,“张老夫人,有些话可别乱说。”
    张母不知自己如何又惹了她,只道她嫁了高门,心气儿也更高了些,不将她当亲戚看,于是心中忿忿,暗骂她眼睛长在脑门儿上,得势便猖狂。
    她也没想过,自己本就是个讨人嫌的,原先阮宁就不大理会她。只原来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她也没将她放在心上过罢了。
    眼下却不得不堆了满脸的笑,再次俯下身来赔罪道歉,“嗳,是极了,怎么说的?我这脑子又不大灵光了,嘴也没个把门的。”她捂嘴笑着,阮宁却没因她的尊崇态度高兴几分,无数先人总结出来的道理,事出反常,其必有妖,现下张母尤甚反常,总不能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儿干。
    果然就见她嘴皮子又翻合起来,薄而暗的唇像一只活泼的蚌,“王爷家大业大,本事也大,不像我那个孙子,整日干闲着没个营生,哎……”她叹气一声,似有无数愁绪,配着白发皱纹倒也有些意思,只身上头上挂了满满晃眼的艳俗的珠宝,便让人将同情的心思打消了。
    “说起来王爷这般有本事,帮衬上我们这些小百姓一把,想必也是不痛不痒的小事儿。”她眼睛蓦地亮起来,希冀地望着阮宁,“王妃,您说呢?”
    阮宁不大意外,华夏文明的传统,若是亲戚里有个出挑的,大都会让旁的人借上几分力,她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能帮的稍微提点一把也未尝不可。
    “可有什么打算?说来我听听。”
    张母笑得真诚起来,露出一颗泛着黑黄的牙,“我想着,王爷既是在军营里,为着方便,将他安置在军营里也好。不是我夸,那孩子向来是个肯吃苦头的,胆子也大,去了想必也合适。”
    阮宁是不敢应承的,军营里有些名头的官儿都是自己拿军功拼出来的,便是一个小小的百总也需让人信服,战场男儿多血性,若是空降个莫名其妙的小官儿来,必定军心不稳。
    便闲闲道:“此事不大好办,六部里寻个闲差还可以,你看呢?”
    张母便有些不乐意,她儿子就是个文官,这么多年也没见个进展,只盼着孙子出息些,“王妃再体谅些,咱们不往高了看,寻常做个参将也是可以的。”
    阮宁闻言,眼神诡异地望着张母,参将?这可是只比提督和正副总兵低的军职,她果真清楚军营里的官职?!
    便随意摆摆手,“我已经说了,夫君的事我插不上手,您若是不愿意,那便这么着了吧。”
    索性该打招呼的都聊过许多,便起身进了内室,寻祖母去了。
    隐隐听见些外面不忿的言语,“她这般受宠,不过是说句话的事,如何就帮不得了?活该我们是穷亲戚,遭人瞧不起!”
    阮宁瞥下眼,她是可以说话,可也得看有些人值不值得嘛,这般没本事又没眼力见的,难成想还让人家供着她?
    张母也是懂说话技巧的,量阮宁身份高,便不敢说些露骨的话,只将亲戚关系掰扯了又掰扯,把自己放在令人同情的弱者地位上,滚刀油般将阮宁滚了个遍,也让人摸不着把柄,拿捏她不得。
    渐渐外面嘈杂的声音大了些,将她的声音掩下去,阮宁便也听不着了。
    阮母知她脾气冲动,拉过她的手,“嘴脸蠢笨可恶的迟早要被老天收了去,你切勿着急,如今刚嫁去王府,若是传出些不好的名声,只怕在太后那儿过不去,她最是个古板守教的人。”
    阮宁叹了口气,翻着白眼仰躺在炕上,“这是怎么话说的?都道我身份尊贵了,如今却还不如做姑娘时过得恣意,若是放在往常,管她有理没理,我是定然要撕烂她的嘴的!”
    阮母乐得看她这副天真无遮拦的模样,笑着摸摸她的头发,“不就是这个理儿?至少她那般泼皮人物,到了你面前也不敢造次。还是有舍有得,总归有些不顺心的。”
    阮宁不甘心地翻了个身,幽幽叹了口气,只得一脸老成无奈接受了这个事实。
    按照习俗,回门的女儿天黑前是必定要离开娘家的。
    同众人辞拜了,两人才回平王府去。
    不过三天,回到府里时,竟觉得有了些归属感。
    屋子里的装饰物件儿都是她从自己嫁妆里拿出来添饰的,这般摆放着,让她有种布置新家的感觉。
    她在屋里跑动跑西,嘴里叨叨着,沉思着,时不时将一个花瓶换了七八个位置也不满意,陆泽就在一边笑着看,偶尔在她纠结时上来指点一下,她便觉得心里妥帖得很。
    若是他从头到脚一直掺和,她反倒要觉得他破坏了自己的乐趣,高兴不起来。
    这么悠闲地过着,又在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李树,她现在反而喜欢上那些果树,对那些花啊草啊的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果树都是长好了的,待到明年便可以吃上果子。
    她这么乐滋滋地想着,便同陆泽说了,要在王府里办个果子宴,将要好的姊妹邀请过来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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