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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用笑骂着解开链杆:“叫你点火,你便点火,又分心念你那个阿念?她虽叫阿念,也不必时时念。何况,女孩儿万嫌之中,最嫌二心。你还是坐到门槛上,专一念她去。一念,她便来了……”话音未了,前头院门忽被重重撞开,一个女孩儿的尖亮声音大叫“张姑爷”。
    张用哈哈笑起来,犄角儿先惊望了一眼,随即慌忙跑到水桶边,捞起水,飞快抹净头脸,又用力拍去身上炉灰,这才嗽嗽嗓、挺挺背,迎了出去。
    阿念已奔到后院来,仍跑得像只受惊的小母鸭一般:“张姑爷,来了!有人来了!”她见犄角儿迎向自己,装作不见,绕了过来。
    “来报信讨银子的?”
    “嗯!将才来了一个人,说清明那天傍晚瞧见我家小娘子坐的那顶王家的轿子去了哪里,也知道我家小娘子下了那轿子之后又去了哪里。不过,他要先得拿了五十两银子和那幅《香稻逗雀图》才肯说。娘忙吩咐我取五十两银子和《香稻逗雀图》给那人。银子倒是有,可小娘子才没绣过什么《香稻逗雀图》呢。姑爷您随口乱逗人,逗得娘又哭嚷了一场,忙撵着我来唤姑爷。我见那个人歪斜着一双眼儿,瞧着有些不正。小娘子又教过我,看一个人有没有说谎,只看他的手指。说谎的人,藏得再像,手指头始终有些异样,或是硬绷,或是发颤,或是抠挠。我偷偷一瞅,见那人说话时,右手食指尖一直在抠大腿,一定是心虚在说谎。我就跟娘说,来回跑怕耽搁了正事,不如我带了那人去见姑爷……”
    “那人在外间?”张用笑着走了出去,见一个中年瘦汉子站在前院杏树下,穿了身布衫,面皮手臂都晒得油黑,衣襟上有些油渍。两眼果然生得有些斜,右手食指不停在腿侧抠挠,除了发虚,还有些期盼难耐。张用一瞧便知他只说了一半真话,便回头唤犄角儿:“钱袋。”
    犄角儿跟在阿念身边,一直偷瞅着,听到唤,忙从腰间解下钱袋,递给张用。张用打开袋口,从里头拣了三颗小碎银,笑着回到那汉子面前。先将最大一颗递了过去:“这银子有五钱左右,尽够你搅用几天。好,说吧。”
    “五钱?你们说的是五十两!还有那幅……”
    “五十两是寻见人,五钱是瞧见人。你只瞧了一眼,就得一贯钱,这价都追得上‘念奴十二娇’了。不要?”张用收回碎银,假意回头吩咐,“犄角儿,等这位抠腿大哥走了,你去南城外街市口闲逛逛,看他在哪里摆油煎食摊,就去他摊子坐坐,帮衬帮衬他的买卖。朱家小娘子便是在那一带下的轿子。”
    “你?”那人惊异无比。
    张用又拈起一颗银子:“这三钱银子是谢你另一眼。朱家小娘子到了那里,想必是有人接她。你在守摊子,那时又不知这五十两银子的大买卖,自然不会撇下摊子跟过去。给,总共八钱,银子你都收着。只需告诉我,她是又上了一顶轿子,还是一辆车?”
    那人犹疑着接过银子:“是一辆厢车。”
    “那车子什么样?”
    “寻常厢车,并没啥特异。”
    “那车上有人没有?”
    “似乎有,我只晃了一眼,没瞧清楚。”
    “车夫什么模样?”
    “一个寻常汉子,年纪和我一般,衣着倒是鲜亮齐整,像是富户家的仆役。”
    “车子往哪里去了?”
    “往南。”
    “城南哪座门外?”
    “戴楼门外,桥市口……大官人,你咋知道小人在南城外摆煎食摊?”
    “寻常人哪得你这满身满脸的油?一般厨子又哪里会晒得炭一般?这另外二钱银子,你拿去多买几块肥皂团,每天把头脸衣裳洗干净些,买卖会兴旺许多,不必再寻趁这些有鼻没眼的钱。另外,再买根牙剔子。”
    “牙剔子?”
    “往后若是心虚,莫抠大腿,装着剔剔牙。人都觉着,吃饱了肚的人一般不说谎。”
    “哦……多谢大官人。”那人接过三颗碎银,酱红了脸转身走了。
    阿念立即嚷起来:“戴楼门外?我们赶紧寻小娘子去!”
    “鸟已飞走五天了,鸟屎都没了……”张用抬头望向杏树,寻思起来。那枝叶映着光,一片斑驳,如同一张地图一般。一个念头忽然一闪,他笑着说:“你们两个去戴楼门外查问那厢车,我得去拜望岳母大人。”
    程门板去开封府回禀过艮岳宿院凶案后,先顺路前往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任百姓在寺里买卖交易,吃食耍戏、衣冠珠翠、茶药笔墨、日用器皿……样样皆有。程门板想去给妻子儿女选买几样东西,除了前两天随手买的那四个燋酸豏,他已经许久没在这上头留过心了。可到了一瞧,寺前人不多,只有些香客进出,尚未到交易日。他不甘心,进去瞧了瞧,三道大门两边,只有些卖香蜡、经书、绣作的。大殿前,更没有人卖货,只有僧人敲磬诵经、香客烧香求签。
    程门板站在庭中,有些失望,扭头一瞧,旁边有个小道院,忽想起里头有个王道人制的蜜煎极好。妻子要守店,走不开,这一两年跟他说过几回,让他顺路买一些,他却总忘记。他忙走了进去,还好,正堂前一架凉棚下支着张长木桌,上头排着一色青瓷大钵,堆放着各色蜜煎果子,一个头陀坐在那里看着。程门板过去看了一道,蜜枣儿、橄榄、木瓜、乌梅、薄荷、琥珀蜜……总共有二十来样,他不知妻子和儿女爱吃哪样,心里顿时有些惭愧。转念一想,这些瞧着都不错,何不各样都买一些,让她们都尝一尝?可要摸钱时,才记起来,这个月月钱府里一直拖着,尚未关领。他忙解下钱袋,顾不得那头陀一直蔑着眼在瞅,低头数了数,总共只有三十八文钱。再一问价,里头唯有煎蜜枣儿价最低,一斤也要三十文钱。他又算了半晌,才终于选了四样,每样只要四两,整好凑成了三十八文钱。
    他提着那一包蜜煎,甚是快慰,见夕阳将落,暮色渐起,忙离了大相国寺,快步望家里赶去。今天心头畅快,走快了腿也不觉得吃力。
    路上,他忍不住又回想艮岳宿院那桩案子。自己虽已领略过张用那超群智力,但不到一个时辰,张用又轻巧破解了那桩死案。他在一旁,惊叹得说不出一个字,殿头官刘鹤更是一声尖过一声地不住惊叫。细想当时情景,他忍不住竟笑了起来。迎面几个路人见到,眼里都露出些异样。他自己也知道,由于常年不笑,脸很僵,笑容一定极丑怪,不过,他不再介意。
    他常听人说“胸怀”二字,却始终想不来那究竟是何物。这时觉着,自己胸中似乎空阔亮堂了许多。这便是胸怀?先将心空出来,才能容、才能明?当年他读《道德经》,虽然那五千言他字字都认得,却几乎没有一句能解。这时却不由得记起好几句:“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不自见,故明……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他似乎豁然明白:自己心头原先时刻只念着自己,胸中也如一间房填满了杂物,里头一片闷黑,哪里容得下、看得明什么?今天总算腾空了一些,透进些光亮,才算有些瞧得清自己、容得下旁人了。才有了这容,旁人的好便不再是妨碍,反倒是助力,成了自己的好一般。
    他不由得极感激张用,这人像是上天差的针砭师,专来刺醒、解救自己一般。他正在感慨,身后忽然有人唤“程老哥”,又是那同府衙吏王烩的声音。他回头一望,见王烩从州桥上急冲冲赶了下来。
    “程老哥,那艮岳宿院的案子真的解开了?”王烩喘着气赶到近前,面上带着惯笑,语气却含着些酸妒,极力想掩都掩不住。
    程门板只点了点头,心里却极畅快,自己总算在王烩跟前胜了一回。
    “哦?那实在该恭喜一番。不过,眼下太忙,等闲了,一定得痛饮一场——噢,对了,先说正事。程老哥,我手头另有一桩案子和你那萝卜案又撞到一处了。我禀告了顾大人,他说你办事稳重,仍转交给你来查办。”
    “什么案子?”程门板心里一沉,王烩看来是绝不肯轻易放过自己。不过,此时他有了许多底气,心里倒也不如何抵拒了。
    “清明那晚,蔡河下湾有幢楼望空飞走了,程老哥该是听说了吧?”
    “那和萝卜案有何干连?”
    “你那萝卜案里一个卖肥皂团的不是死在蔡河岸边?那飞走的楼正在河对岸,这该不是巧合吧?”
    “你查得如何了?”
    “我费力查了五天,发现了许多证据,都交代给吴扁嘴了。这几天他一直守在飞楼那院子里,详情你去了问他便知。我还有几桩案子要跑,都累成螃蟹了。这飞楼案就拜托程老哥了。”
    王烩要笑不笑,拱手一揖,旋即转身走了。程门板愣在那里,心里一片空,却并非将才那能容、能明之空。
    胡小喜几天没有回家吃过饭,怕父母记挂,便先赶回了家。
    饭桌上,他父亲先是盘问他这几天去向,接着又开始教导他,为人莫懒更莫贪,尤其是非分之财,一文钱都莫沾手,一旦沾上,休想再有片刻安宁。胡小喜自小便已听得起腻,若这些话语是个有形有迹的物事,他恐怕早已趁父亲熟睡,从他肚里偷偷连根拽出,撕个粉碎,烧成灰,撒进了茅厕。如今他已历练了几年,再听,便越发躁烦,却不敢制止,只小声咕哝:“爹说得这般入情入理,像是自己沾过许多一般。”他父亲被噎住,面色顿时沉下来。胡小喜忙埋头扒饭,不敢再出声。若是早些年,他父亲已起身去拿那根戒尺了,这时却只狠瞪了他一阵,饭也没心再吃,啪地放下碗箸,气呼呼转身进卧房换了公服,出门去皇城值夜差了。
    他娘先也被唬住,这时才数落了起来,那话语更加琐碎絮烦,犹如破织机搅乱线,半夜都拉扯不完。胡小喜全当坐在草丛里听蜂蝇嗡嗡,一边嗯嗯应着,一边只顾夹菜刨饭。吃饱后,见桌上那盘脆螺只剩几个,忙问:“娘,这脆螺还有剩的没?”
    “有,节过完,价落了不少。有个贩子挑子里还剩小半篮,你们父子两个又都爱吃,我便全买了下来。一锅不费二油,一起煎好了,存在厨房那口红坛子里呢。要吃,自己去取。”
    他忙去了厨房,果然有小半坛子,本想拿碗盛,怕路上不好端,便去父亲书房里寻纸来包。他父亲肚里虽没几滴文墨,却好静爱读书,学那些文士,也给自己辟了间书房。胡小喜走进去,昏暗中见桌上有一沓子纸,用镇石压着,他抽了一张,却见上头写有东西,仔细一瞧,写的并非字,尽是横竖笔画,密密写满了整张纸。父亲常嫌自己书法拿不出手,怕是又从头开始苦练了。他忙放回去,又去书柜上翻寻了一阵,总算找见一张白纸。拿着回到厨房,包了一包脆螺,朝房里喊了声:“娘,我还有公事得跑一趟。”说着赶忙出门,往城北快步赶去。
    到蔡市桥时,天色已经麻黑。一穿进巷子,他不由得便咧嘴笑了起来。等走到银器章家院门前,心更是咚咚跳起来。他舒了舒气,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头没有声息,倒是觉得身后似乎有动静,他忙扭回头瞧,并没有人。他随即想起,一定是对门那个尖耳朵胡老鸮在自家门后偷窥。
    他有些心虚起来,自己顶着公帽儿来探私情,虽说算不得大碍,被人瞧见却终究不好。他略一犹疑,迅即便有了主意,再次抓起门环,用力叩响。半晌,里头传来阿翠的声音:“谁?”
    他特意放大声:“开封府公差,有桩公事要问!”
    院门吱呀打开半扇,阿翠端着盏油灯立在门内,脸盘被灯光照得越发明艳,那双大眼睛水闪闪、莹亮亮的。才一天没见,胡小喜却觉着像是隔了一年。尤其见她眼中藏着些欣喜,自然是盼着他来。他越发欢醉。
    “公差大哥,有什么要问的?”阿翠也扫了一眼对面,显然已经会意。
    “我奉命来查看一下你家主人的书柜。”
    “公差大哥请进。”
    胡小喜抬腿要跨那门槛时,心里犯悸,抓稳了门框才迈了进去。阿翠旋即关上了大门,两人偷偷相视一笑,如同两个孩童一起偷到香糖果子一般。
    胡小喜忙将手里的脆螺递了过去:“昨晚给你买了油煎蛤蜊,却被人抢去吃了。这是我娘煎的脆螺,你尝尝,不知合不合口?”
    阿翠笑着接过,先嗅了嗅:“隔着纸都这么香呢。多谢胡哥哥记着我。”
    “嘿嘿……”胡小喜顿时变作了胡大喜,喜得不知该如何对答。
    阿翠朝院门外使了使眼色,随即高声说:“公差大哥,我带你去主人的书房。”
    胡小喜忙跟着她走进了书房,一眼瞅见自己前晚睡的那张竹榻,他心底里顿时涌起一阵热潮。阿翠将油灯搁到桌上,坐到了桌边,胡小喜忙也过去坐到她的对面。两人互相瞧着,都有些羞窘,随即又一起笑了起来,笑过后,却越发尴尬了。
    “你快尝尝那脆螺。”胡小喜紧忙想到这个话头。
    “这脆螺吃起来,又吸又嘬、滴油滴水的,吃相好不羞人,等小喜哥哥走了,我再自自在在吃。”
    “嗯……往后你怎么打算?”
    “唉,我也正在愁呢。等了两天,都不见主人回来。家乡已没了亲人,这京城又再认不得谁,一个人孤撇在这里,可怎么是好?”阿翠说着,眼里泛出泪来。
    胡小喜险些脱口说“有我”,又怕太冒失,硬咽了回去,转而问:“你义父母呢?”
    “义父母总归是义父母,毕竟不是亲的。一半个月见一回,说说话,吃顿饭,倒也亲热。可人都是远香近臭、短亲长仇,若真去投靠,便又是一番情景了。”
    “可你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银器章恐怕是做下了些见不得人的大勾当,才举家逃了。你恐怕是等不回他们了。”
    “他究竟做了些啥勾当?哥哥至今仍没查出来吗?”
    “没有。你也替我再仔细想想,他逃走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可这两个月来,除了‘天工十八巧’来这里碰面议事,再没有其他异常。”
    “对了,那个工部的宣主簿呢?他最后来这里是哪天?”
    “宣主簿?我想想……他最后来是这个月初一。那天,‘天工十八巧’来了十五个,接着宣主簿也来了,他们仍在堂屋里议事……哦,对了!那天他们似乎争得有些凶。我和小娘在后院摘花,都听见吵嚷声了。小娘最爱打听事,忙让我出来瞅瞅,等我到前头来时,宣主簿正出门,似乎有些气恼。我家主人也不像常日那么恭敬,只送到院门口,台阶都没下。他转身回来时,冷着脸,似乎有些气恨,朝管家比了个手势……”
    “啥手势?”
    “这样……”阿翠将右手掌展得平直,朝下用力一砍。
    “哦?那管家如何应答的?”
    “管家忙点了点头,脸色也重沉沉的,忙快步去了旁边那个小宿院,像是去预备什么大事一般。”
    “嗯……”胡小喜心里暗惊,那个宣主簿失踪多日,恐怕是被银器章派人杀掉了,但银器章为何要杀宣主簿,那天究竟因何起了争执?
    第二章 守令图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
    ——《棋经》
    范大牙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昨天他便有意拖到很晚才回家,他娘却仍点着灯,坐在铺子等他。一见他,立即叨念起来:“儿啊,你咋才回来?娘不是叮嘱了你许多遍?你爹傍晚又来了,特地来见你。等到天快黑,实在等不得了,他才走了。他说明天傍晚再来,明天再不许你这么晚才回来,听见了没有?”
    他只闷头听着,连头都不愿意点,心里却想:你既然来看娘,你们又分别二十一年,来了,为何不住下,偏要去外面住?来去又匆匆忙忙,这哪里像夫妻重聚?你到底想做什么?
    对那个人,除了一对大板牙,此外他一概不知。只瞧着娘这两天连着换了两套衣裙、两个特髻,人也陡然变了,脸发红,眼发亮,脚步轻了许多,话语更是夏风一般,热拂拂的。范大牙瞧在眼里,心中甚不是滋味。对那人,则又愤又有些怕,娘若再被他骗一回,不知道会跌垮成啥模样?可看着娘这般兴致,他又不忍心多劝,唯一能做的,便是躲。
    这时,天刚刚黑下来,他不知道那人今天来了没有、会不会仍在等。出了新郑门,到家附近那个街口时,他先隐在街角那棵槐树后探头一看,自家的特髻铺子里亮着些灯光,却望不见店里头。但若再往前走些,他能望见里头,里头恐怕也能望见他。
    正在犹疑,铺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他娘,另一个则是个中年男子。一看到那男子身影,他心里顿时重重一撞,虽然从未见过,他却立刻能辨出那正是他的父亲。他慌忙侧转身,藏到树后,再不敢看,心紧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走到了街口,离他只有几尺远,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幸而这树后黑影重,那人并未发觉,径直往城里行去。半晌,他偷偷回瞧,见他娘仍立在铺子前,虽早已瞧不见那人,却仍在伸脖张望。
    他心里一阵麻乱,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高棚牛车慢慢行了过来,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忙绕到那车后,隔开娘的目光,朝那人大步追去。看到那人背影后,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盯跟着。
    那人中等身量,走路时肩略有些斜,虽然瞧着还算康健,却已隐隐现出些老态。范大牙远远望着,心里竟有些失望,这全不是他自小所想的那个父亲。那个父亲心肠虽冷,却倜傥风雅,如大词家柳永一般。这人却平庸无奇,每日在街上都能见到许多:心事满怀,行事慎重,手脚像是被捆了多年,戴着无形之枷,在赶远役一般。
    失望之余,范大牙心里随之也松了口气。自小,他便恨这人,恨里又夹着盼。盼他能回来,如其他父亲一般,当起一家之主,惜护他们母子。可这时瞧着这人背影,即便他当年并没有抛妻弃子,他也并非事事皆能、处处高强。他不过是个常人,常人便难免时常虚弱、无能。
    心中松了一口气,他浑身却忽然生出一股气力。如同怕走不好路,一直在寻拄杖,等寻见时,却发觉,再强的拄杖也不过竹竿木棍,稍一用力便会折断,哪里及得上自己双腿?
    范大牙不由得笑起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强壮过。他默默告诉前面那人:你虽然回来了,我却已经不需。
    有了这底气,他便不怕了,只慢慢跟着那人,一路进了新郑门,沿着内城城墙边大道,一路来到朱雀门外。这里是果子行、麦面行、纸画行聚集之处,更有猪羊趁夜进城,御街两边往来车马商贩不绝,正是每天最热闹之时。范大牙怕跟丢了,忙急步赶了上去,离那人只有几步远。人多,并不怕被发觉。这时凑近了,两边又有许多灯笼,看得越发清楚。那人脑后半旧黑帽下,露出的发根已经有些花白,一领半旧青锦衫,肩膀脖颈挺着,头却微微往前勾,一看便是隐忍受气许多年,才算勉强挣出些头。范大牙瞧着,心里说不出是何等滋味,像是丢了一样贵重物件,许多年后,终于寻见,却已残破不堪。
    那人挤过人流,来到御街上,街道宽阔,人顿时少了许多。范大牙不敢再跟近,便躲在一个食摊旁望着。那人走向路旁一棵大柳树,那树下似乎有个人影。那人走到人影跟前,停住了脚,似乎在说话。隔得远,听不清。半晌,那人转身离开,进朱雀门去了。范大牙正要追,却见树下那黑影向他这边走了过来,是个年轻瘦书生。范大牙忙停住脚,这两人自然相识,与其暗地跟踪,不如先从书生这里探一探。
    于是他顺了顺气,昂头迎了上去:“这位秀才,我是开封府公差,有些公事向你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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