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清宛抄经书的这几日,程素妍到来明月阁来,每每都让东珠拦在门外,心中委屈无处诉说,这会儿见着程清宛了,免不得要埋汰几句:“难得呀,躲了那么多日,今儿才见到你,让我怪想念的。”
“不过几天不见,以往又不是没发生过。”程清宛笑道。两人虽然亲厚,但不是日日都腻在一起。
程素妍见她不吃这套,便不继续往下说了,闲闲地吃着茶,与她东拉西扯:“前日你没出门,不知道状元郎也来逛了园子,春风得意,可惜没叫你看见。”
“这么说你是看见了?”前日状元谢述怀拜访宁国府以谢师恩,程清宛虽没出房门,但也听南枝提起过。
“绿意说华禄园里新添了许多花草,叫我去看看,我便去了。后来才知道父亲在那里招待人,不巧……遇上了。”她双眸低垂,没让人看出眼底的波澜。
一提起绿意的名字,程清宛便明白这是谁的安排了,只得劝解道:“我听说这位谢状元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见识颇广,学问才干亦十分出众,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程素妍“哐啷”一声放下茶盏,语气却有些低落:“可不是,弱冠之年就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前途无量。天下读书人千千万万,有人熬成白头也不过一介秀才,有人年纪轻轻却名利双收,两者落差之大,何其哀凉。”
“你发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程清宛诧异地看她一眼,不知自己是哪一句话惹她得心里不快了,再开口时语气尽量放得轻柔,说道:“不过各凭本事罢了。就比如白川画师,因画技清奇声名远播,再比如中书舍人,因歌咏诗赋名满京华。同样弱冠之年,哪一个不是功成名就?难道非要等熬成白头老翁,桃李满天下之时,才能称作是真才实学?”
一连串的质问,让程素妍忍无可忍,她说道:“我不是气你!我是气那个放荡才子!”
“放荡才子?”
程素妍冷笑道:“那日我虽然匆匆离开了园子,但谢状元的容貌却让我看清楚了,他便是那个在快意楼上向我们邀酒的男子!何其放荡!”
谢述怀当街邀酒的行为,先前在程素妍口中还只是孟浪,现在直接改为放荡了。可见她对长辈有意地凑合她和谢述怀,心里不满到了极致。
程清宛不好再劝,“这些还只是没影的事儿,你不必过早担忧。”
诚如她所言,这件事情还没有被提到明面上来说,现在发货,未免忧之过早。
程素妍这会儿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点头应一声,尴尬地笑了笑,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那日二太太找你,是为着什么事?”
程清宛如实相告:“毓儿姐姐要去扬州游玩,二太太来问我要不要陪她去,我推辞了。”
“去扬州做什么?”
“游玩。”
程素妍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说道:“我都打听清楚了,她是陪着元嘉长公主游玩去了。虽然不让大肆声张的,但想必你早就知道消息了,却故意瞒着我,这是什么道理?”
六妹妹生性多疑,这一点程清宛是知道,所以并不恼她,“既然不让声张,我就断没有先开声的道理。既然你再三追问,咱们私下讲一讲倒也无妨。”
她提壶添了热茶,不紧不慢道:“听说是长公主要为世子选妃,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来,但暗地里的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试想若是看都看了,却没一个被选中,不是叫这些姑娘们没脸?所以你也别多嘴,小心招人恨。”
程素妍来之前便有所猜疑,但当自己的猜测得到证实,她还是吃了不少惊吓,“虽说宣平侯世子年少有为,又颇得陛下重视,但长公主未免也太过妄为。好几位名门贵女送上去,选秀似的,就不怕惹怒了陛下,又开罪了权贵?”
程清宛摇摇头,“不管是陛下,还是长公主,都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程素妍没被她唬住,她呷了一口茶,声儿尖尖道:“分明是你不愿意说,才拿这些托辞来吓唬我,我可不上当!”
她说完这句之后,程清宛没再搭理她,低头品着茶,一声不吭。
一时间,屋子里静悄悄的,近身侍候的东珠、南枝各自低头做着手中的活儿,没人来解开这尴尬的局面。
不用人提醒,程素妍也知道自己失言,又拉不下脸道歉,小声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闷着声。”
南枝抬起头看她,讪讪笑道:“姑娘们说话,哪有我们插嘴的份儿?”
东珠却恍若未闻,她安静地坐在边上穿针引线,眼皮抬都不抬一下。
“诶呀……”
程素妍正要说什么,叫一旁的程清宛出声打断了:
“你们先退下吧。”
待丫鬟退下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二人的时候,程清宛才道:“从你一进门开始,你说话的语气便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有点儿……针锋相对的意味在里头?你若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言便是,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程素妍完全愣住了,未料到清婉会这般直接,当下羞愧得几欲落泪,忍着将眸中凝聚的泪珠慢慢逼回去,缓了很久才道:“我没有对你不满,只是觉得若我也是嫡女的身份,我就不必去争去谋了。我们都是养在太太膝下的,她常常教你怎么为人处世,却从来不肯指点我太多,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罢?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我能拥有的东西,都你拣剩下的。”
程清宛抬眸看着她问:“就这些?没有别的了?”
“我……”程素妍几次张开口,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她选择将秘密埋藏在心里,别开眼点了点头。
程清宛递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她,“人心都是长偏的,这一点我们都明白。但若说亏欠,母亲是没有半分对不住你的,别人家的主母你也不是没有见过。你从宁国府走出去,谁人不称赞你一句知书达礼、落落大方?婚姻大事向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论是我、小五,还是毓儿姐姐,以后也是要听从长辈的安排。”
程素妍拭干眼泪静听她的戒言,听到这儿忍不住反驳:“就算是这样,你们肯定比我好上许多。”
清婉气笑了,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呢,你倒是看得真真了。据我所知,这位谢状元在御前对策,颇得陛下赏识,许多权贵都想拉拢她,你不必过早悲愤,指不定人家还看不上你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程素妍见她知道的那么清楚,以为是程夫人暗中说与她听了。
“若想知道什么,就要靠自己去打听。”程清宛并不完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事情一件件梳理明白了,程素妍却更加难为情了,踌躇了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乖巧娇俏只是表面上的,暗地是半点儿亏都不肯吃,虽然好强,但也知进退。今日吐露的这一番心声,程清宛一点儿也不吃惊,她从不低看这个妹妹,程家的人,哪有天真无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