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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铜盆里洗净双手,抱起香炉嗅了嗅,醉酒的头疼被薄荷香气减轻。
    奴隶为他掌灯,玻璃灯罩镶花瓣形金边,在幽暗的回廊里宛如一颗浮动的金珠。
    他一路踩着地毯来到书房,在摇椅上躺下。奴隶们点亮蜡烛、给他倒牛奶,用手帕擦拭羊皮卷以防弄脏他的手。
    他们勤快而乖顺,做完活计便安静地退下。
    赫伦喝光杯中的牛奶,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心里暗自满意。
    他用两脚抵住桌腿,弯曲的腿慢慢伸直,摇椅因为身体的推动而后挪,咚一声碰到后墙的窗户。
    他背靠着墙,后脑勺贴上窗台,这个角度使他能看到夜空的月亮。
    卢卡斯换上新衣而来,看到了这样的赫伦。
    “波利奥大人。”他轻唤。
    赫伦支起脑袋,飘起的窗纱裹住他的脸,面部轮廓被描绘出来。
    他伸出食指撩开窗纱,俊美的五官立刻显现。
    卢卡斯跪在地上,穿着棕红色的短袍,腰间系根带子。因为洗澡的缘故,他干净的金发蓬松起来。
    “洗完澡了?”赫伦盯着那捧金色问。
    “是的。”卢卡斯恭敬地回答,“这是我第一次用干净的水洗澡。”
    “你总是去公共浴场吗?”
    “比那更糟。我只能泡在训练场的木盆里,还要等别人洗完。盆里有血,洗澡水永远都是浅红色的,上面还飘一层沙子……”
    赫伦笑出声来。他并非因为话的内容而笑,而是卢卡斯撇嘴歪头的样子。那滑稽的表情与角斗士的强硬气息诡异地结合,形成一种令人发笑的效果。
    “我向你保证,今后你不会再用血水洗澡了。”他笑着说,“你会单独住一间屋、有新衣服穿、每天都有一份鱼肉吃,甚至可以结婚、生子。”
    “有您这样的主人真是神赐我的福泽!明天我就烙上家印,向您表明我的忠诚。”
    “我相信你的忠诚,卢卡斯。”赫伦收敛起笑容,“我相信你。”
    一个奴隶躬身而来,打断主奴二人的谈话。
    “主人,塞西到了。”
    “很好,让他过来。”赫伦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
    卢卡斯察觉他格外认真,会意地退下了。
    塞西是普林尼的老奴,侍奉他将近三十年。普林尼搬出家宅独居后,身边只有这一个奴隶。
    他是个忠实的家仆,两鬓已生出银发,腰背习惯性地前倾。
    赫伦看着他轻叹:“你老了许多,塞西。自从父亲搬走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
    “人终归会变老的,主人。”塞西垂首说。
    “这些年,你一直在服侍父亲,我想你应该很了解他。”
    “大人信任我,这是我的荣幸。”
    “我找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些事。”赫伦站起来,胳膊撑在桌案上。
    “关于父亲,我希望你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他顿了顿,“并且是如实地告诉我。”
    “神明在上!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塞西诚恳地保证。
    赫伦沉默一会,盯着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他的身体腐烂得太严重,查不出死因。”塞西叹气道,“他有严重的心脏病,但他很少看医生,我想他大概是因为这个病才猝死的。”
    “那他有没有立过遗嘱?”
    “这是波利奥的家事,我不太清楚。您也知道,奴隶是禁止参与主人的家事的。就算大人立了遗嘱,我也没资格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一枚红玛瑙的印章戒指?”赫伦亮起无名指上的戒指,“和这枚黑戒的图案一模一样?”
    塞西眯起眼睛沉思,很费力的样子。“他有过,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赫伦有些激动,老奴的回答像一道劈开暗夜的电光。
    “你知道那枚戒指在哪儿吗?”
    “很抱歉,我不知道。大人原本一直戴红戒,也用它处理公事。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戴了,又找匠人打了黑戒。我只是卑微的奴隶,不太清楚红戒去了哪里。”
    “他是什么时候戴黑戒的?”
    “大概是……二十几年前吧。”他困难地回想着“我记得他戴黑戒后没几天,就从家宅搬出去了。”
    虽然没有直接的线索,好歹还算有收获。赫伦舒口气躺下,摇椅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说说父亲吧,塞西……”他盯着屋顶,目光有点失神,慢吞吞地开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人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笑。”塞西说,“他总是忙着公事,闲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嘱咐我不要打扰他。他不怎么指使奴隶,准我的假期很充裕。他还帮我娶了妻子,是个难得的好人……”
    “塞西,你不用在一个儿子面前把他的父亲夸得这么完美。”赫伦歪过头说,“我知道他迷恋一个寡妇,还和她通奸,你不用帮他隐瞒。”
    塞西尴尬地垂下头,“其实……大人和她并不怎么见面……”
    赫伦瞥见他为难的样子,转移了话题:“他还有什么喜好吗?”
    “大人没什么爱好。不过……他特别在乎一只纯金打造的小盒子,让我每天用羊毛刷扫上面的灰尘。那盒子很小,只有小拇指那么长。”他竖起拇指和食指,比划一下长度。
    赫伦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里面装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大人从不允许我打开。”
    他挑了挑眉,摸着下巴想了一会,问:“他……有没有提过我和母亲?”
    “这个……”塞西支支吾吾,“大人他……”
    “如实说,塞西,你知道我讨厌掩饰和说谎。”
    塞西犹豫一下,开口道:“……大人从不让我提起你们。”
    “呵。”赫伦自嘲地轻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是一位好父亲!”
    临走时,赫伦为塞西拟了释放令。这位世代侍奉波利奥的奴隶,在今晚成了自由民。
    ……
    雨下了半个夜晚、甚至淅淅沥沥到中午。这是难得的凉爽,停滞的燥热罕见地被驱散,赫伦贪享凉意睡到中午。他随意披件斗篷,就去了高台上吹吹风。
    高台伫立在厅殿后部,下方是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上一世,赫伦将它改造成训练场。他就站在这台上,悠闲地咀嚼肉干或品尝葡萄酒,观赏买来的角斗士刀剑相向。
    只是死而复活后,他没了这份娱乐的心思。
    他听到剑宇划破空气的嗖嗖声,在雨声中有些突兀。垂眼向下看去,果不其然,那个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在练剑。
    两人好象是心有灵犀。卢卡斯忽地停下动作,将剑钉在地上撑着身体,微喘着看向高台。
    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一件遮到膝盖的黑兜布。
    因为下雨的原因,他的额发湿成一绺一绺的,随着低头的姿势而垂下来。他就在两根发绺的空隙之间,抬眼盯着赫伦,嘴唇勾起若有若无的角度。
    他微笑着冲赫伦招了招手。
    满天倾斜的雨丝中,赫伦走下高台、来到他旁边。
    卢卡斯自觉地下跪。
    “波利奥大人。”他沙哑的嗓音响起。
    赫伦瞥一眼他空白的脊背,问:“你还没有烙家印吗?”
    卢卡斯突然笑起来,肩膀不住地颤抖。他的笑声不加任何掩饰,就这样锋芒毕露地响起来,好像眼前的人不是掌握他生死的奴隶主。
    他握拳伸出拇指、朝心口处一指:“我烙在这里了。”
    那是正对心脏的位置,红肿而狰狞。家印是“波利奥”的首字母p,如长虫般贴附在胸膛,在周围牵引起褶皱,而苍白的肤色使它更加刺眼了。
    赫伦似乎闻到沙石和血液混合的味道,那是一种强烈的、复杂的气味,使他产生一种熟悉的震惊。
    而上次经历这种震惊,还是在卢卡斯死去的那个晚上。
    “这里的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不会帮我烙脊背。”卢卡斯解释说。他低着头,赫伦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就只能烙在胸口了。”
    赫伦把斗篷摘下、披上他光裸的后背。
    “跪下来吻我的脚背吧,卢卡斯。”赫伦说,“你该改口叫我主人了。”
    卢卡斯伏低上身、将头贴近地面,“主人。”他的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捧住赫伦的脚踝,吻上他的脚背。和所有的奴隶一样。
    第6章 金红色
    卢卡斯的烫伤好得很快。肿胀褪去许多,留下不怎么平整的表面。
    他站在铜镜前,把领口扯到臂弯,又拧开药膏盒,在盒里挖出一大坨,点着手指把药草泥涂抹在伤疤上。
    他将视线下移到疤痕处,忽然笑了。
    赫伦掀起他房间的门帘,看到对着镜子傻笑的卢卡斯。
    “你笑什么?”他走过去。
    卢卡斯将衣领整理好,恭敬地说:“我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尤其是这样漂亮的铜镜。”
    “我说了,你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赫伦说,“我会尽力去帮助你的。”
    卢卡斯气息一顿,说:“我也是。”
    赫伦坐下,微微仰头看向他。阳光透过小窗打在他的嘴唇上,本来红润的唇色有些泛白。
    这是熟悉的唇色。赫伦眼前迅速追溯到他的死状。
    这似乎成了一种本能性的行为,在他没来得及阻断时,就已经自动完成了。
    “卢卡斯,”他闷声说,“我想带你去巡查家产。”
    “现在出发吗?”
    “嗯。我们去拉丁姆,那里有我父亲的故居和玫瑰园。”他顿了顿,“我只带你一个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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