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的这一手让高姑姑下不来台,只能悻悻拎包袱走人,回中原投奔儿子去了。
****
光化帝丢下一道懦弱无力的临终口谕便骤然薨逝,留下朝堂乱象纷呈。
腊月初六,冯星野在京中的暗线传讯到宜州:宁王阵营已实质上将长公主软禁,监国诏令甚至出不了内城。
至于平王,向来就比宁王更加激进生猛,如今五万府兵集结原州,将原州几大出入重镇围个水泄不通。
奇怪的是,面对这般兵临城下的态势,坐镇原州的云安澜却并未立刻做出反击。
“这武安郡主,她在想什么?”燕临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顾春奇怪地瞥他一眼,转头先对路过的一位侍者交代:“你待会儿若见着德叔,烦请转告他,让人将府门之内的灯笼也换成白色。”
这几日德叔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这种细小的枝节上并没有注意太多。
那侍者自是领命而去。
燕临没好气地撇撇嘴,叹道:“中原闹成一锅粥,满朝大小都在热火朝天围着那龙椅打转,谁当真在管国丧这件事了?就咱们老实。”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对,我只知这样做至少不出错,”顾春笑笑,边走边道,“如今全天下都盯着定王府,不给人抓住把柄,就不会轻易被拖下水。”
她要为李崇琰争取时间,让他可以暂时没有后顾之忧,专心打掉嘉戎。至于之后他要怎么做,待他凯旋归来,自不必她再操心。
她想了想,又对燕临道,“你也不用费心去猜武安郡主在想什么,她按兵不动自有她的缘故,咱们暂且帮不上手,就不要添乱。既殿下让你加强宜阳防务,你就专注此事,旁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她话说得简单,燕临仔细一想,这其中的道理也真就这么朴素,于是也不再多言,点头离去。
****
腊月初七,冯星野再次匆匆而来。
顾春坐在书房的椅中,支着下巴侧头笑道,“真奇怪,你明明遮着脸呢,我怎么总觉得能看出你满脸着急上火呢?”
冯星野满心焦灼,没心情与她打趣,只急急道:“殿下临行前命我向武安郡主送信,可原州的各大通路皆被平王围了个水泄不通,信送不进去。”
若云安澜迟迟等不到李崇琰的消息,误以为双方联盟破裂,那即便她自己不动摇,只怕也压不下原州军的斗志涣散。
一旦平王拿下原州,便相当于打掉长公主最后一道屏障,如此一来,等李崇琰结束与嘉戎的战事回师中原时,只怕龙椅上坐的人就是平王了。
这就是冯星野焦虑的原因。
“前两日燕临才说,都兵临城下了,武安郡主居然没有动静,这很奇怪,”顾春指节轻叩桌面,竟与李崇琰平日里的动作一模一样,“她是在忌惮什么?”
冯星野长叹一声:“原州毕竟是长公主治下的地盘,这几年又是云安澜在打理,她自不愿看着原州生灵涂炭。再说,原州军打过的上一仗,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军心士气早已不是当年……”
顾春摇摇头,蹙眉看向冯星野:“不对,即便如今的原州军已不是当年那般,可云安澜是个胸中有大志向的人,不会如此畏首畏尾。”
冯星野不惯被人盯着看,连忙扯了兜帽自上而下将脸遮得只剩一张嘴:“有消息说,驸马可能在平王手上,或许武安郡主是顾虑她父亲的安危?”
“挟持云定兴?呵,像是平王做得出来的事,”顾春想起花四,便知平王是个有许多下作手段的小人,“哎,对了,我记得从前我看过一本杂书,依稀有些印象……云氏是有府兵的吧?”
“你平日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啊,连这也知道?”冯星野嗤笑一声,点点头。
顾春也懒得解释,只拿指尖抵住下巴,盯着桌面沉吟片刻,忽然有些明白云安澜为何不动了。
“……她在等云氏的府兵!”顾春轻拍桌面,吓了冯星野一跳。
她自顾自地点点头,接着说,“她与李崇琰结盟,却并未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李崇琰身上,云氏的府兵是她的后手。只是她年纪尚轻,云家或许还未将府兵兵权交给她。”
冯星野顿时也豁然开朗了:“云氏府兵的兵权应该在她父亲云定兴手里,如今云定兴被抓,她一时调不动云氏府兵,又怕以原州军如今的战力,不能一举完胜平王,所以才按兵不动!”
顾春点点头,面色转为凝重:“这样一来,咱们就必须将李崇琰的打算告知云安澜,否则她误以为李崇琰单方撕毁盟约,又无法调动云氏府兵,只怕当真要绝望到军心涣散。”
云安澜必须撑住的,否则平王上位后,大缙天下将彻底笼罩在新学之下。
冯星野急到想跺脚:“可是消息不但进不去,还出不来!我安插在原州州府之内的暗探是最顶尖的,比我更擅隐藏行踪,可这几日,里头的消息全都出不来。眼下我手上能收到的,全是外围的边角消息。”
“我去吧。”顾春端了手边的茶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她的双腿在桌案之下隐隐发抖,只有她自己知道。
“你可别添乱了!”冯星野哪敢让她冒这个险。
“我是在原州出生的,十几年前原州被敌军大军压境时我都出得来,如今我自然也进得去。”顾春咬了牙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是坚定的。
她拼命回想着当年出城的线路。
时间久远,许多细节已有些模糊,好在当年出城时她也九岁了,并非全不记事的年纪。若能亲自重回故地,应该能找出当年出城的那条隐秘路径。
事态紧急,此事又不能轻易委托给信不过的人,冯星野是实在找不到靠谱的人商量,今日才会来见顾春的。
见顾春一脸笃定,他便脱口道,“那我陪你同去。”
“不行,你手中放出去的许多暗探都是与你单线联系的,”顾春缓缓吐出长气,冷静地指出,“若此时你离开宜州,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两人再三斟酌后,由善易容的妙回春带两名王府护卫,与顾春一道启程去原州。
冯星野惴惴不安,将自己的暗探令牌交给顾春以备不时之需,又吩咐妙回春,为保证顾春万无一失,待她寻到当年那条可隐秘出入原州的通路,便由妙回春进原州面见云安澜。
顾春向来不是个逞能的人,对这个方案自然点头应允。毕竟如今原州战事一触即发,她手无缚鸡之力,若贸然涉险,运气不好的话不但见不到云安澜,还有可能落入平王手中,成为李崇琰的负担。
腊月初九,顾春与妙回春及定王府两名侍卫一道易容改装,悄悄出了宜阳城,走水路直奔原州。
****
漠南青原这一仗打得极其漂亮。
因冯星野早早在嘉戎安插了暗探,对对方的动向几乎了如指掌,团山防线可说是以逸待劳。
加之团山屯军在整军之后焕然一新,又有李崇琰这个曾在南境上所向披靡、经验丰富的主帅坐镇,嘉戎大军才在漠南青原冒出头,立刻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团山的战士们自来打的都是规模极小的阻击围歼,这是数百年来第一次整军团成建制的正面作战。
经过了数百年漫长时光,团山少年们心中依然有明光冲天的血气与烈火;他们始终没有忘记,他们的背后,是他们要守护的家国。
青山作证,这些年轻人没有辜负他们先辈的期许,与数百年前那群人同样悍勇,同样无畏。
或许他们的姓名不会留芳青史,甚至终将无人铭记,可那一刻,他们就是国境上击不垮的血肉城墙。
那个冬天里,漠南青原上的昭昭日月,都见过他们披肝沥胆、执戈浴血的英勇模样。
他们虽无开疆拓土之功,却有护国卫民之业。
与他们的先辈,同样光荣。
此战共歼灭来犯国境的嘉戎主力近四万。
团山屯军中军主将叶盛淮、副将叶行络、左军主将江瑶联手,生擒嘉戎主帅公叔端、主力悍将牟吉。
之后,嘉戎残部在团山屯军右军主将卫钊的追击下,一路狼狈溃窜,最终退回自家国境。
腊月廿二清晨,当团山屯军带着冲天血气出现在屏城时,城中百姓才知漠南青原上刚刚结束了一场鏖战。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自屏城开往州府宜阳,满身血污与未散尽的烽烟之气,却不见半点疲态。
神采奕奕,冲天的虎狼英姿。
有好事者见状,自然加油添醋地口口相传,人人都如曾亲临战场般,将这场原本无人知晓的大捷讲得绘声绘色。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得很快,当李崇琰带众人抵达宜阳城门下时,已有许多百姓自发出城相迎。
那些质朴热情的笑脸,那些发自肺腑的感激与崇敬,是团山的姑娘小子们曾梦寐以求的。
定王李崇琰,带着他们,拿到了他们曾渴望而不可求的光荣。
接下来,他们将坚定跟随他,奔赴中原,那里有他们的下一个战场。
****
漠南青原大捷后,李崇琰已向众人说明中原局势。
无须如何誓师,初经大捷,豪情正高涨的众人纷纷表示,可不必休整,直接千里奔袭原州,杀平王府兵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大军停在宜阳城外,等待冯星野向李崇琰秉完各路消息之后便出发。
冯星野将所有消息说完后,抖抖索索向马背上的李崇琰呈上一个锦盒。
打开锦盒的一瞬间,李崇琰的眸中立时闪出嗜血的光芒。
那是小小一束头发,以细细红绳圈着的一束头发。
一旁马背上的隋峻探头一看,心下既惊且疑。“这是……谁的?”
李崇琰抿唇,一言不发,动作徐缓地将那锦盒死死扣住。
“三日前,平王的人送来的……”冯星野低着头,弱弱答道。
而在此之前,冯星野在中原的各条暗探线,都已查不到顾春的下落了。
连与她同去原州的妙回春及那两名王府侍卫一道,失踪。
见李崇琰抿唇沉默,隋峻便出言相询:“平王可提出什么条件吗?”
冯星野闷声道:“那人带话说,平王请殿下,勿出宜州境。我已将人扣下,听候殿下发落。”
此刻的李崇琰没有心思追究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去问是谁让顾春离开宜阳城的。
他只是沉默闭目,遮住陡然泛起的满眼血雾,脑中飞速计量着。
身后是烽烟犹在的猎猎战旗,是大捷凯旋的虎狼雄狮。
他与这些同袍们浴血近一月,守住了宜州一方安宁,却没能护住他心爱的妻子。
“殿下。”隋峻哑声发紧,等待他的决策。
李崇琰倏地睁眼,墨玉眸中是凌厉决然的锋芒:“先锋铁骑随本王先行出发,步兵尽力跟上,立刻奔袭原州!”
****
就在李崇琰领兵于漠南青原上与嘉戎鏖战之时,平王也向原州军吹响了号角。
虽说云定兴被平王挟持在手中,云安澜又暂时调不动云氏府兵,可原州军底子毕竟在,云安澜也不是轻易束手待毙之人。
激战半月后,平王以惨重代价攻占原州门户之一的项城,却也元气大伤,无法再次组织大规模进攻,只能再度将原州几个通路城池围死。
而云安澜也损失不小,退回原州腹地休整待援。
双方再次陷入胶着对峙的场面。
李崇琰率领麾下先锋铁骑五千人马,于除夕那日的黄昏兵临项城。
宜阳到项城约有千里,这支铁骑一路快马加鞭强急行军,只花了九日便赶到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