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侧过头看向王悦, 王悦穿着很单薄, 微微低着头, 露出半截白皙的脖颈,雪飘下来落到朱红色的衣领里头晕开了一大片,他漫不经心地往前走着。
快走出去巷子的时候, 谢景伸手抓住了王悦的胳膊, 冬日的黄昏来得快, 小巷子里斜插着昏暗的暮光, 他将王悦拽了回来,下一刻他被王悦猛地抬肘压在了墙上, 檐下的冰棱断裂砸下来,王悦拽松了衣领仰头吻他,戾气骤然重了起来。
“你跟庾元规有来往?”王悦阴沉着声音问了一句。
谢景垂眸看着王悦,尚未说话, 王悦抬手压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地吻住了他,“别说话!”谢景果然没说话,任由王悦死死压着,唇齿被舌头顶开,刺痛感传来, 王悦在咬他,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心尖仿佛颤了下,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谢景的眸子倏然暗了下去,王悦低沉的呼吸声在他耳边萦绕着,将他一点点困住了。
终于,王悦停了下来,战栗渐渐褪去,一双眼却依旧阴狠,他盯着谢景看。
谢景背抵着墙,眸光如晦。
“你来庾家做什么?你什么时候也爱凑热闹了?”王悦冷冷望着他,“颍川庾家近日身价高涨,庾家大公子都快跟王导平起平坐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臣子没家世没人脉没权柄他凭什么走到这一步?我一个失势的权臣我看不懂,你同我说说?”
庾亮走到这一步,说是背后没人指点,王悦这二十年算是白活了。司马绍早提醒过他,谢陈郡与颍川庾氏有来往,王悦从前还不信,今天瞧见庾亮望着谢景那熟络的样子,他真想把眼睛挖出来送给司马绍。
谢景看了王悦许久,“颍川庾家总会走到这一步的,他毕竟是庾元规。”
庾亮,子元规,东晋年轻权臣里头一号人物,弄权之术直逼王导,颍川庾家因为他而位列东晋四大门阀世家之一。
王悦盯着谢景,良久才道:“所以你真的帮了他?”
谢景没说话。
王悦低下头去,忽然笑了下,半晌才道:“你不是一直不掺和朝堂之事吗?你帮他做什么?”你不是作壁上观不沾一点腥吗?你不是最要羽翼干净吗?王悦看了眼谢景,“所以你帮他做什么?欣赏他?”
谢景一下子顿住了,“什么?”
王悦倒是没接着问下去,“成吧。”他没说话。
王悦说不上来自己心里头什么滋味,最难捱的日子里头,他一个人撑着往下走,谢景跟着王导算计他,他也没觉得委屈什么的,如今想想,他觉得自己挺不值当的,走到这步真是应了两个字,活该。
谢景瞧王悦的神色不对劲,正欲说话,王悦忽然开口了。
“我不如他。”王悦低声道,“我处处都不如他,说白了,我没了王家,确实什么东西都不是。”他松开了压着谢景的手,转身往外走。
“王悦!”谢景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王悦没能挣开,回过身望着谢景,一双眼里头全是散不开的阴冷,天寒地冻,他真觉得冷飕飕的。
他还是想不明白,谢景为何要帮庾亮?他盯着谢景看了很久,终于扑过去将人压在了墙上,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吻了上去,战栗传遍全身,血腥味瞬间弥漫来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又温柔了起来,一点点吻着谢景,有意无意地轻轻撩拨着他,他伸手抱住了谢景,呼吸声低沉而绵长。
直到谢景扯过他的肩将他反身一把压在了墙上,王悦望着低头吻着自己的谢景,也没去管这是巷子口,两步之外便是黄昏的街道,有来往行人走在雪中,他抬手就去解自己的外衫。
谢景忽然抓住了他脱衣服的手,他垂眸看着王悦,终于用力地将人压入了怀中。谢景一直没怒,这一瞬间忽然就火了,他压着怒意一点点将王悦的领子整理好。
王悦盯着他,“不想要我?”
谢景瞧着王悦的苍白脸色,心头火气蓦地消了,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别闹了。”
王悦看了会儿谢景,笑开了没说话,最终那笑也扯不出来了,他轻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冻的还是隐忍着什么。
庾家梅花园。
两兄妹坐在园子里下棋。
庾亮瞧了眼自家妹子,王悦一走,谢景就跟着走了,两人离席后,他又将王悦那张帖子拿起来瞧了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乌鹫棋子一枚枚落在棋盘上,年轻的帝后不紧不慢地低手落子。
庾亮忽然开口道:“我今日瞧见王长豫想起件事,你从前不是养了只兔子吗?你不知道当年他学你的样子也养了只兔子,想送你来着,一直不敢送,掂手里头给掂死了,我同他说,你最厌恶滥杀,他忙求我别把这事告诉你,又给我送了好些贵重东西。”庾亮笑了下,缓缓落子,“我当日瞧他倒也顺眼,偏你瞧不上他这副油滑样子。”
庾文君没说话,拈了枚漆黑的棋子。
庾亮又道:“说来还是你有眼光,说他好油滑取巧,日后必然机关穷尽无所建树,如今他真应了你这句话了。”
“王家没倒,谈何无所建树,他吃祖上家底都能混下去了。”庾文君面色倒是如常,抬手端起茶杯。
“怕是说不好。”庾亮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瞧了眼庾文君,“你久居深宫,不知道此中纠葛纷繁。”
庾文君闻声微微一顿,她望了眼庾亮,半晌才道:“是吗?”
庾亮点了下头。
庾文君若有所思,没再说话,低手落了一子。庾亮字里行间提醒她别逾距,她听懂了,许多话懒得多说。
“皇帝近日如何?”庾亮终于转开了话题。
“病了。”
庾亮一顿,“病了?”
庾文君轻点了下头,她望了眼庾亮,一双眼有些荧荧深邃。
“宫中没消息传出来说是皇帝病了。”
庾文君望着庾亮面前那副黑白棋盘,过了许久才终于低声道:“宫中之事兄长又怎会比我清楚呢?皇帝他病了。”她说着话,缓缓抬眸望向庾亮。
庾亮望着庾文君那双眼忽然愣住了。
庾文君又落了一子,叩下去轻轻一声响,“兄长,我久居深宫,妇人没见识,近日读史颇有不顺,有几处地方想请教下兄长。”
“但说无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个什么意思?”
庾亮顿住了,他深深地望了眼庾文君。
庾文君低声道:“我这两日夜里头总是想着这话,皇帝扶持外戚与宗亲打压士族,我懂,可我又不明白,咱们庾家不也是士族吗?若是士族倒了,庾家唇亡齿寒,我们兄妹俩又该如何自处?跟外戚一比,皇帝的心是偏着宗亲的,南顿王才是皇帝的心腹,他们是一家人,咱们算得上什么呢?”
庾亮许久都没说话,他轻笑着望着庾文君,“殿下思虑颇多。”
庾文君也笑了,低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宫里头闲着,难免胡乱想些东西,好在我还有个儿子,我一想着他便安心了,我这下半辈子便指望着阿衍了,阿衍与咱们兄妹俩才是一家人,旁的人我都信不过。”她望着许久没落子的庾亮,轻声道:“兄长,该你了。”
庾亮望着庾文君良久,终于缓缓伸手执起枚白子,轻轻压在了棋盘上。
庾文君偏过头去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落棋,外头的雪飘下来,年轻的帝后面庞如秋月,眉眼间是淡淡的冷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天地间一片皓皓之白,山河皆寂。
回宫的路上,庾文君想起些年少时候的事,那时候谁的年纪都不大,王悦与司马绍都是十四五岁的模样,一群世家子逍遥自在快意人生,秦淮河上面全是他们挥洒下的金粉。
在这群人里头,最惹眼的无疑是王悦,年轻的世家子混迹建康,家中门楣上是泼天富贵,鲜衣怒马得意非常。琅玡王长豫,一直都很有名。
她早在王悦认识她之前便认识王悦,那时候的世家小姐没几个不认识王悦的,王家世子哄小姑娘开心是一流,毕竟王家世子有钱又有权,才华不够金银来凑,这副烂泥样子在她这儿混个眼熟还是没问题的。
她为何不喜欢王悦?说实在的,她忘记了,她有印象的便是,王悦做什么她都厌恶非常,王悦喝口水她都觉得粗俗。琅玡王家家风也不过如此,当时便是这感觉。
王悦喜欢她,人人都觉得凭王悦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与那琅玡王家的权势,她必然会受宠若惊嫁入王家,哪里知道她偏就不嫁,秦淮河那段时日有看热闹的人摆赌局,赌她多久之后会嫁入王家,大多都是两三月,最长不过两三年,这些人自然是全输了,王长豫家世好又如何?琅玡王家又如何?她虽是小家小户出身,可她偏瞧不上王悦。
庾文君如今才回过神来,她似乎并不是厌恶王悦这个人,她只是意难平。
心里头总是不甘心的,好像嫁了王悦便是认了命,输掉了些什么,可如今没嫁给王悦,说到底她也没赢什么东西回来。
司马绍这么些年与她相敬如宾,夫妻间说的最多的话竟是寒暄,颇为可笑,与一群莺莺燕燕争春,她想想觉得更是可笑至极。深宫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不喜拘束,如今却入了一个最拘束人的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选了条这样的路,可选都选了,命就是这样了。
如今回头想想,就连当初嫁给司马绍的念头都起得很匪夷所思。
一定要找个不输于王悦身份的嫁了。王家的主母又如何?如今她是一国之母。
庾文君现下想这些事,心头总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好笑感觉,她和王悦置什么气?她又为何非要去跟王悦置气?她清高惯了,这些年来从不屑于与人置气,怎么当初偏偏就要跟王悦过不去?
有些事情不能深思。
庾文君坐在撵轿上,雪从帘子里吹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
许多年的后世有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111章 上元
冬日最冷的那两日, 建康城的雪将许多桃树压垮了, 街头巷尾又开始叫卖兔子灯,有成群的小孩追逐着在街头打闹,一溜烟就跑没了。
王悦觉得这日子越过越没意思了, 漫长的一辈子, 好似过不到尽头, 可仔细想想不过百来个春秋而已, 数一数又应该很快到头了。他如今手头也没有公事了,整日吃饱了没事干,不喝酒不出门, 躺在榻上一闭眼就是一天过去, 日子过得昏天黑地。
王悦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活, 可他如今真的没办法了, 他觉得疲倦,这种疲倦几乎要把他淹没在今年这场汹涌的大雪之中。
建康城的天地就这么大, 东南西北都瞧得一清二楚,他困死在里头了。
王导早就不管王悦了,曹淑瞧着自己亲生儿子太心疼,逼着王导安排王悦去荆州。
王导头一次对妻子直言不讳, 王悦没地方可去,荆州王舒绝不敢收留他,出了建康城,王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如今已经没有王敦了,王家子弟在州郡不比从前能够那般肆意妄为, 王悦留在建康城,众人照顾他的脸面,反倒能容得下王悦。
曹淑听完久久无言。
王导这番话只同曹淑一人说:王悦如今有这一席之地便不错了,靠着祖上的荫蔽也能混下去,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再挂个闲职,寄情山水去做个闲云野鹤之人,混个好点的名声出来,这局棋就给盘活了。
魏晋隐士地位奇高,混迹权场被认为身陷污浊,寄啸山林倒是被认为高风亮节,王悦如今仕途确实没指望了,这条路是当下最稳妥的路子。
曹淑回来后与王悦谈了。
王悦听完后倒也没说什么,寄情山水这四字真是令他不知说什么好,他自幼生在建康城,听过无数魏晋隐士的佳话,仙风道骨蓬莱仙府诗酒文章狂且风流,就这么点东西随意拎出来两三个词拼一拼差不多就出来个典型的东晋隐士出来了。他没什么想法,一提起名士,他只记得阮籍狂狷穷途而哭。
他依旧出不去这建康城,但是他觉得自己可以预备着弄辆马车了,到时候他坐在上头到处逛,等前头没路了便放声大哭,估计多年后还有人称赞他风流任诞。
王悦给自己逗笑了。
天最冷的那一日,王悦入了一趟宫,近日不知为何,司马绍似乎喜欢上了与他攀谈,大约是如今瞧自己没权没势,皇帝心放下去了,两人关系反倒缓和起来。
两人坐在园子里谈国事,不是权场之事,是赋税、赈灾、军饷、国库亏空以及流民安置等问题,王悦如今虽然没权在手,但毕竟当过一阵子官,心里头有点数,司马绍如今真把他当普通官吏而不是个权臣在用,这反倒让王悦觉得自己还有那么点用处,他常常也想,最初他的想法不就是简简单单地当个官吗?好像本来就该是像如今这样子才对的。
所有家世清白的读书人,未踏入权场前,其实心中所想象的官场都是这样干净的,怀着热血与衷肠便可以闯出一番天地,他们在里头能一边心系天下,一边光耀门楣。
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了?
王悦正想着,一时有些失神。
下一刻,一口血喷在了他袖口。
王悦愣住了,他第一反应是以为是自己旧疾发作,抬手就要去擦嘴角的血,忽然他猛地回过神来。
血不是他的。
年轻的大晋皇帝捂着嘴,大股鲜血汹涌从他指缝里流出来,他缓缓地撑在了案上,瞧了眼手心的粘稠血液,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
“司马绍!”王悦顿时清醒了,刷一下起身去扶司马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一把将人抓住了,他回头朝着外头的太监大声吼道:“御医!御医过来!”
司马绍神色正常,头不晕眼前也不黑,他缓缓将嘴里头的血吐干净了,又摸了把掌心粘稠的血,凝结的血块像是沙子似的混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