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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许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过来哄一哄,撒够娇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别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女人心理,够资格去情场打滚了。”
    “嗯,接下来你要告诉我,女人都会骗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谎越厉害吧。这个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这当然是挖苦我口气像他妈,而且长相不足以让他迷惑。不过我看许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顾不上反唇相讥。他们相互凝视的样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们的烦恼与现实琐碎完全无关,让我觉得爱情这回事也许不只存在于书里虚幻的描绘,而婚姻大概也不总是与无数麻烦相伴。
    天色越来越黑,北风刮起,舞动落叶,他们仍旧那样站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无端觉得萧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泪水,我回头,周锐无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带你去看悲情电影,你看得直乐,现在人家夫妻好好说话,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矫情,情绪投射偏差,喜怒无常。还要我继续补充吗?”
    “别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岁,从记事起就困在这个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权在茶余饭后把我拿来顺口谈论。不管我是努力学习,还是任性妄为,得到的评论都是:“也难怪她会这样。”他们好像早早预测到我的将来,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想离开的。可是……这时许可仰起头来叫我的名字,显然知道我就在阁楼上。我推开窗子,她轻声说:“我送他去旅馆,晚上关好门,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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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可一夜未归。
    预报的西伯利亚寒潮如约而至,北风在窗外呼啸得铺天盖地,桑树枝头残存的枯叶被吹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躺在黑暗之中,盖着温暖的棉被,仍能感觉到寒意变得厚重,一点点渗透进来,空气里嗅得到严寒肃杀的气息。
    早上起来,我打扫院子。爸爸洗漱完毕出来,诧异地笑:“今天居然这么勤快?”
    “睡不着。”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闷闷不乐:“你都说我是胡思乱想了,还问什么。”
    “你要老这么钻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边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终于生气了:“我要真那样,也不用管你浪费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了。”
    他甩手进屋,我拄着扫帚站在原地发呆,身后有人说:“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关心你的。”
    我回头,许可回来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长风衣,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样的风情。不知怎的,我无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关心你,可你并没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这时又有人大力推开院门,大声叫我爸:“何师傅,何师傅。”
    我爸应声出来,那人急急地说:“陈家老太太已经不中用了,你赶紧过去。”
    爸爸答应一声,转身进去,很快重新出来,已经换了那套西装,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许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我轻描淡写:“垂死,弥留,快咽气了。”
    她大惊,问:“何伯是医生?”
    我摇头:“你昨天问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确回答你吗?要是医生说起来多简单。”
    周锐顶着一头乱发出来,笑道:“何伯是师傅。”
    许可茫然:“师傅难道不是一种通称吗?”
    一阵寒风吹过,周锐冻得哆嗦着抱紧手臂,解释着:“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体力劳动的工人叫师傅,不过在我们这里,师傅指的是会做法事的人。何伯帮人处理丧事,像布置灵堂,安排吊唁,写挽联悼词,挑黄道吉日,看墓穴风水,做路祭,下葬,做头七啊三七啊出七啊这些纪念仪式。”
    他一连串说下来,许可显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应该是和尚道士那样出家修行的人吗?”
    “何伯的师父张爷爷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换的和尚,四岁出家,有个很厉害的法名叫释延,听着像从武打电影里走出来的大师。”周锐笑嘻嘻地说,“可他还了俗,荤素不忌,还结婚成家生了儿子,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何伯接他的班做这一行,就顺理成章成了何师傅。”
    许可仍在发蒙。我问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这里住满一个月?”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不大懂啊,看起来你先生挺关心你,你这年龄举止,大概也是职业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闲心一个人住这里?”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完成。”
    这句话意外到让我默然。我当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问题一样,有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请不要误会,我真的对何伯的职业没有偏见。”
    我忍不住笑:“许姐姐,你多虑了,别人偏见不偏见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为我爸觉得自卑,他的职业确实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对我来说,也就是不一样而已。”
    “她哪里会自卑,”周锐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饭吃,她还一直鼓动我说既然我家没钱了,功课也不行,不如当何伯的徒弟学这门手艺,总不会饿死。说真的,我还蛮动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许可神情还是有点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从事这一行吗?”
    “从我懂事起,他就是干这个的,没见他做过别的。我问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他连书生都算不上,干农活不行,学这个却很快上手,养家糊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这里的情况,可是,我觉得以何伯的学识,当个老师是没问题的。”
    “他又没读过师范,最多做个民办教师,吃粉笔灰吃到肺痛,还是转正无望,收入少得可怜,哪里比得上做这一行自在?”
    我平时没这么热心为爸爸辩护,可现在多少是想要继续看看许可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多好奇心。我的职业价值观显然已经让许可大不以为然了,她既想表达一个不歧视的态度,又无法对我表示赞同,一脸纠结。
    “当然,职业是无贵贱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调整思路,但肯定还是认为这绝对不算一份正当的、提得到台面上的职业,而且她真心实意在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对他怎么会产生想象,又想从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眯眯地说:“不用‘可是’,坦白讲,职业当然有高下贵贱之分,起码我爸这种行当连归类都很困难。不过他说他如果当初愿意,其实也可以像张爷爷那样去弄个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数的摊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欢对别人的命运流年信口开河,干涉人生选择,不如料理死人来得诚实。”
    她肃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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