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冬荣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会是一个叫和春班的吧?”
秦梅香有些惊奇:“你竟知道。”他说着,有点高兴起来:“别的也罢了,他们有个青衣,叫小玉蓉的,唱得真是好……”
“再好能越过你去?”
秦梅香摇头:“那不一样的。一个人唱一辈子,能把一两个角色唱到极致,就算是有成了……”
两人正说着,徐妈撩开帘子:“少爷,七爷,有客人来了。”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肉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肉丝抓炒鱼片葱爆羊肉……”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肉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肉丝抓炒鱼片葱爆羊肉……”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第3章
虞冬荣是少爷。像绝大多数少爷一样,他热衷于吃喝玩乐。只可惜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论,他就是累过天,其实也比不上升斗小民讨生活那般艰辛。但是虞七少爷就是觉得自己累着了。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是他赚,哪怕他私开的小账上日进斗金他也觉得自己累,因为他是卖力气的那个,旁人都是坐着享福。
他无数次把这个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这笑说安抚也行,说别的也行,乃是礼貌至极的那种笑法。但七少爷也没有别人可以说,毕竟他也晓得此乃一种名为矫情的病。他曾经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结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来的苦水淹没。虞冬荣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闭上嘴。
秦梅香实在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因为虞冬荣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顾忌什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着,对方听着。不过秦老板偶尔开腔,讲个一句半句,很能赶在点子上。于是虞七少爷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七少爷吃着菜喝着酒,顺便把这十天半个月的鸡毛蒜皮都事无巨细地捡出来唠叨了一番。他心里舒坦,口腹之欲满足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秦梅香已经睡着了。
虞冬荣摇摇晃晃地把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因为喝了酒,秦梅香的脸上多了几许恰到好处的艳色;又因为毫无防备,引人顿生绮念。虞冬荣平生见过许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这份儿上的,说真的,屈指可数。虞少爷盯着他猛瞧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床伴易有,知己难得。这上头他还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颇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妈进来收拾安置。
出了屋门,忽然想起白天里和春班送过来那两个小戏子。问徐妈人呢。徐妈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荣一眼,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这事儿轮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儿的裙房呢。”
虞冬荣轻描淡写:“今儿我睡西厢。”
徐妈局促地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见虞少爷定定地拿眼望过来,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们两个虽说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没有被亏待。秦家的伙食向来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个厚道善心之人。那两个少年人吃饱喝足,本来已经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过来,脸上不免带了着些避无可避的凄惶。
不过说是凄惶,其实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没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灯下一看,是个颇为秀气的男孩子。见虞冬荣望来,小玉蓉柔顺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爷……”
虞冬荣却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卸了妆样貌也没什么出挑的,不过中人之姿罢了。其实他日常身边有个秦梅香比着,难免看谁都觉得差着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样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长相是两个路数的。虞七少爷打量着他,他就冷冷地看回来。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荣脖颈儿后头有点儿凉。这个小玉麟实在有点邪门儿。瑞王爷倒在地上的样子还在眼前呢。说到底这一大堆破事儿都是从这小戏子身上惹出来的。
但虞七少爷还是笑起来,这才有意思么。再说了,都送过来了,不要白不要。
他冲小玉蓉和气地点点头:“你回去吧。”
小玉蓉踌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爷让你回去。”
小玉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阵儿。虞冬荣若有所思:“会么?”
小玉麟低头,声音平静:“会。”但虞冬荣还是听出了那里头的不甘心。
这就得多花点儿心思了。
他问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问,就没话了。凤月手段一概没有,曲意逢迎半点不会。虞冬荣叫他上床来,他就木头桩子似地坐过来,脊背笔直,一副引颈横刀,慷慨赴死的模样。
虞冬荣心说好歹脸是好的,木一点就木一点吧。于是把他往怀里搂,握着他的手揉来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茧子。见虞冬荣凑近,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垂了下去。双眼皮的痕迹细而清晰,仿佛是工笔画上去的。
虞冬荣打量着他薄瓷似的肌肤和精致如画的眉眼,还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轻轻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脸色更白了,额上一根细细的青筋跳了起来。
一样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这种不同法显然是过了。虞冬荣一面摸猫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问东问西,最后问他陪没陪过人。小玉麟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厉色:“陪过。”
虞冬荣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神情。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彻底凉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头低下了。
虞七少爷有点牙疼。他没处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这本该是个良宵。风月场里有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个爷,有钱有势,年少英俊,待人也是个温柔可亲,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说也能排一条街。
性子拧成小玉麟这样的,他真还是头一回见。耐心万分的哄了大半天,一点儿要化的模样都没有。哪儿是冰啊,怕不是茅坑里的石头。
这就真没什么意思了。虞七少爷又不是瑞王爷那种喜欢强来的。但到底有点带了气,觉得自己被耍了。虞冬荣看着和气,其实骨子都里是商人重利的本性,断断不肯白吃哑巴亏:“得啦,回去吧。就和你们班主说,他那事儿我出不上力,你们和春班自求多福吧。”
说着起身,去倒水喝。磨了这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有火。他有点儿后悔,想着还不如让小玉蓉留下呢。一个不太好的,总比没有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喝了水,回头发现小玉麟还在床上坐着。两只手绞得紧紧的。
虞冬荣知道今日没戏,那点儿耐心已经彻底告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懒洋洋的不耐烦:“怎么着,还等八抬大轿抬你出去啊?”
小玉麟起身,头埋得很低。虞冬荣皱眉瞧着他,却见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
这下轮到虞冬荣傻眼了。
小玉麟瘦归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瘦法。他的身子有种稚嫩的精悍。或许是因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壮,但带着少年的勃勃生机。新旧的瘀伤散落其上,又有几分惹人心疼。
虞冬荣身上一下子就热了。但他心里还是冷静的:“你真乐意?我可不想当第二个瑞王爷。”这话说着是试探,其实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听出来了。他抬头看着虞冬荣,有点挑衅似的:“大老爷用不着害怕,我们一班子老小的性命都在你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