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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皎月依言上去,皇太后抚她冰冷手心,屋外忽然起了风,吹得木窗声声作响。
    “皇祖母许久不曾见你了,前段时间你生了病,现下可好多了?”
    宫里不晓得她昏睡一事,只记得她自缢不成,受了些伤,宫中长辈们竟都心照不宣地称之为生了病。
    实因古往今来,家丑都不可外扬。
    苏皎月轻咳了一声,柔柔道:“劳烦皇祖母记挂,歇了几日,已无大碍了。”
    皇太后看她的目光满是疼惜,苏皎月穿着浅色折枝团花纹缎地夹袄,遮住了淡红色有些突兀的伤痕,此刻皇太后与她坐的极近,还是能看见些,心里更是钝痛。
    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孙女,从来都是当嫡亲孙女对待,她生来就视如掌上明珠,定好的未来皇后,对她难免朝督暮责。没想到虽未让她养成个娇纵的性子,却变得软弱起来,任人随意拿捏。
    向来她在宫里受了委屈,都是不肯说的,也怪她这个皇祖母照顾的不够妥帖。
    皇上转过身来,苏皎月看清了他的脸,已是中年,身躯凛凛,棱角分明,眉宇间藏不住的寒寒威严:“你父亲身体抱恙,已有几日未来上朝,皇太后同朕商议,派个人送你家去看看,你可愿意?”
    苏皎月忙起身行礼:“承蒙父皇体恤,儿臣自是愿意的。”
    “那明日一早,朕便让华荣送你回去。”
    “是,多谢父皇。”苏皎月垂着头,几缕青丝拂在耳边,看上去有种惬意的柔和安宁。
    皇上说完这话,看向皇太后:“母后,儿臣还有些折子未批,先告退了。”
    皇太后点点头,看着皎月乖顺的模样,就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孙儿,区区一个从四品官员的女儿有什么好?一股子狐媚劲儿,哪里就比得上她看着长大的皎月了?
    大家闺秀,秀而不媚。
    她心里暗暗定了主意,等太子此次回来,她非要亲自督促他一番,整天跟个不入流的选侍混在一处,哪里有太子的风范!
    不过皎月也难免怯懦了些,叫个妾室生生骑在自个儿头上,皇太后皱了皱眉,待会她便书信一封,派人送到尚书府上,有些事,还得她母亲去劝才好。
    “月儿。”皇太后收拾好愁绪,笑着唤她,“你祖母定是高兴的。”
    嫡亲的孙女,又没了长姐,她是将她宠在心尖上的。
    想起苏皎皎,皇太后心里却又伤感起来,她倒是个稳重的孩子,嫁给宋如澜后,夫妻二人还算伉俪情深,只是那孩子福薄,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偏偏年纪轻轻就得病去了。
    现在苏家嫡出的小姐就剩下月儿,虽比不得她姐姐的性子,可论起这容貌,皇宫里头都难有比得上的。
    叫人如何不疼。
    正巧到了晌午,皇太后留她吃了午膳,又说了好一会儿话,苏皎月在慈宁宫坐了一下午,皇太后才放她离开。
    玉簪和珊瑚得了娘娘明日回府的消息,就一直在屋子里收拾着,索性她回去不过半月,也没有多少东西可带的。
    瑞香替她理着衣裳,苏皎月坐一旁托腮看着,时不时提点几句,她即是探望病中父亲的,过于鲜丽的衣服还是少带为好。
    格子门开着,月嬷嬷端了两碟子点心进来,是霜糖花生和蜜饯。这还是苏皎月第一次见她,她穿着月白色比甲,年纪有些大了,额间眼角层层涟漪,左耳内有颗痣。
    苏皎月记得,耳内长痣,主寿。
    这月嬷嬷,看着就挺稳重,皇后身边的人,自是不差的。
    苏皎月想了想,吩咐她坐在香几上,那月嬷嬷是个恪守规矩的人,断是不肯的,只低着头:“娘娘直说便是。”
    苏皎月心想她即是在宫里待惯了的,定是视规如命,如何也改不了的,便也不拐弯抹角了:“本宫要家去几日,东宫里就麻烦嬷嬷多照顾着了。”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
    她垂着眼,未露一丝情绪,苏皎月却觉着她很是可靠。
    听说月嬷嬷起先还是皇太后跟前的人,轮到她这也算是伺候过几代皇后了,在宫里是很有些地位的,无怪身上有股沉淀多年的气韵,倒是不矜不伐,确是个极好的人。
    无需她多费口舌,一点即透。
    临睡的时候,苏皎月满腹心事,以为今夜定是无眠了。
    皇上派人送她回家,有半月不必待在宫里,不必虚与委蛇,本也是高兴的,可一想尚书府中皆是原身至亲之人,反倒比宫里更难应付。
    今晚的熏香闻着格外浓烈,好在木窗留了小小的空,苏皎月透过缝隙里的月光看着只露了零星一角的夜空,更像是黑魆魆的无底洞,深不可测。
    她叹了口气,竟也慢慢睡下了。
    ***
    夜色凉凉,平乐格外寂然。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萎靡的士兵,有的受了伤,手臂胸膛包着白布,有的打了一天的仗,身心俱疲。
    陈将军从营帐里出来,满脸皆是疲惫,照常还要巡视一番。
    跟在他身旁的将士听多了士兵的抱怨,一肚子的苦水:“将军,照太子殿下这么个打法,咱们迟早溃不成军。”
    “胡说什么!”陈将军倏地停下脚步喝他。
    那人一顿,还是不服气,声音却小了很多:“可士兵们都伤的很重——”
    “够了!”陈将军打断他,“打仗受伤是常事,太子殿下伤势也重,旧伤未好便上了战场,这两天你好好安抚下面的士兵们,让殿下好好静养。”
    作战在外,最怕军心不齐。
    那人没再抱怨,他知道将军也累,再烦闷只好往肚子里咽。
    陈将军何尝不累,前段时间太子受了重伤,九死一生,醒过来好不容易,谁料到竟郁郁寡欢起来,伤未好就上了战场。
    不听他劝,一意孤行。
    最后损伤惨重,他又得负伤在床。
    他方才去看了他,人还未醒,身上的伤浸了白布,倒已无大碍了。
    陈将军路过伤兵营帐,有些伤势较重的勉强撑起身想招呼他,却扯到伤口嘶嘶地痛。他忙劝其躺下休养,心里阵阵难受。
    等太子殿下醒了,他便同他好好谈谈,都是拖家带口的将士,作战岂非儿戏,哪能再这般胡来。
    平乐层层营帐之中,最大的那间营帐里,外边灯火通明,内里漆黑一团。
    男人就着月色静静躺着,面如刀刻,棱角分明。
    第5章
    黑暗最易让人适应,他缓缓睁开眼,眸色很深,眼底毫无睡意。
    自那敌军的弓箭在他眼前直直刺入胸膛以来,他在床上便躺了好几日了,人是虚弱的,心里却也晓得外面的士兵有多怨他。
    宋景年又闭上眼,尽力不去想周遭琐事,他自私,一直以为人定胜天,真遇上了才明白不过枉然。
    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苏桃惯爱把这话挂在嘴边,她总觉得人各有命数,有时候到了头,自是难留。
    他此番命尽,她定作如是想。
    可他素来不信,对她清冷的性子爱恨交加,她把一切都看淡,太凉太薄,像没有感情的画中人,任人勾勒,由人宰割。
    唯独婚姻不能这样,哪由得你独来独往,她不在乎,可他不行。
    只是有人过来,便有人过去。
    他自来了这处,发了疯地想要回去,百爪挠心,他怕有人顶替他的位置,苏桃和谁都能一辈子,但他不能。
    可宋景年偏偏是个太子,身难由己,醒来便是重伤,外面就是战场。
    他不怕痛,能拖着残躯拼死一搏,可身上除了多些更深的伤痕,却再无其他。
    ***
    第二日苏皎月醒的迟了些,瑞香急急忙忙伺候她穿戴,这次她只带瑞香和玉簪回去,珊瑚留在宫里,小姑娘愁眉苦脸的,玉簪拿了她平日里最爱吃的点心哄她,都一脸的不情愿。
    瑞香正给她戴着玲珑耳坠,笑道:“娘娘留她在宫里放心么?”
    苏皎月瞧着铜镜里她的黑眼圈,说:“如何不放心了?”
    珊瑚那丫头乖巧是乖巧,可也爱闹腾,若带回去,她就得时时顾着她,尚书府的家事她本就不了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干脆不放在身边,清净为好。
    更何况有月嬷嬷在宫里看着,她也省心。
    华荣身着金飞鱼服在宫门口等着,守城的侍卫整齐端正地分列左右,华荣在其中走了好几个来回,太子妃的轿辇终于遥遥在望。
    他忙迎上去,轿子停下来,苏皎月轻撩轿帘,美眸微扬,笑意盈盈:“劳烦华大人这一趟了。”
    华荣拱手,不经意和她视线对上,他曾是见过太子妃的,那场声势浩大万人朝贺的婚礼上,他跟在皇上身边,护他周全,也遥遥望过一眼。
    她头上戴着大红盖头,凤冠霞帔,看不见脸,举手投足倒是恪守礼仪,规矩十足。
    无怪城内提起太子妃,皆是赞其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眼下这般好容貌,他见过皇上身旁多少娘娘,竟果真没有一个比得上的。
    华荣行了礼:“下官职责所在,太子妃无需客气。”
    说完便上了马,骑在前头带路,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后面。
    苏皎月静坐在轿子里,瑞香在一旁做着刺绣,才刚上手,她瞧了一会寻不出什么花样,便又盯着眼下的铜火盆看。
    火烧的并不旺,轿子里倒还是暖和的,她伸出手在缭绕的烟上晃了晃,那烟雾被她乱了方向,四下逃窜着,时而绕于手腕,时而缠绵掌心。
    却还是无聊的紧。
    起先轿子外头没什么动静,走了一会,慢慢就有了嘈杂声,越来越近,就像贴着她的轿辇在说话。
    苏皎月想撩起帘子瞧瞧,她听见小贩声如洪钟的吆喝,听见妇人分斤掰两的争吵,熙熙攘攘,定是在集市上。
    好不热闹。
    从前脍炙人口的诗文,总有议论街头巷尾,市井民生,褪去城市车水马龙的喧闹,听得闲来话家常。
    她忽然想起昨夜梦见一人。
    瑞香抬头见她愣了神,便说:“娘娘,这条街过了,约莫着就到尚书府了。”
    苏皎月点点头,没想到竟这么快,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有些不安:“瑞香,母亲不知我在宫里的境况,也不晓得我生病一事,待会在府里若有不妥之处,你千万记得提醒着。”
    瑞香直点头:“娘娘放心,瑞香记着了。”
    ***
    轿辇一停,苏皎月怦怦的心随之落地。
    瑞香扶着她下了轿,玉簪在外边候着,苏皎月先看见穿着深色对襟褙子的妇人,手里攥着丝巾,见她来了,眼底氲着泪,鼻尖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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