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相信,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终有一天,会让它慢慢消弭掉。
咣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在地上,砸进雪里,苏阆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 . .
呼衍朗的死并没有在军中引起多大的波动,远处清理战场的兵士循声赶来时,成斐只说死了一个狄军中落单的兵士,吩咐葬了。
除夕在半年的苦战后,就这么到了。
开河和附近的民众热情十分,自家准备的娇耳酒水争相送至营外,苏嵃婉拒了郡丞宴请将领之邀,和营中兵士一同熬年守岁,到处一派喜气洋洋之像,苏阆也回了军营,中军帐内人声鼎沸,直若一场盛大的夜宴。
将领齐聚,少不得一番推杯换盏,上首的苏嵃和成斐更是被埋在了人堆里,坐在后头遥遥望去,除了攒动人影,只能听到热烈的庆贺敬酒声,苏阆吃了碗热气腾腾的娇耳,啜了一小口温酒,便放下了杯盏。
正热闹间,一个将领扬声笑道:“当日开河临危,若非苏副尉领兵死守,只怕也没有我等今日,必要敬副尉一杯。”众人纷纷附和,举杯往后看去,却惑然停住。
苏阆座位上空空如也,人已经离开了。
苏城眉稍微挑,悄声朝一旁才脱身出来的成斐道:“她向来最怕应酬,果然提前跑了。”
成斐回之一笑,没有言语。
二更的更声已经过了许久,外头灯火喧嚣,房中一派和暖安静,苏阆坐在炭盆边,话本摊开放在膝上,一手闲闲的翻,一手拿着木棍烤山芋。
甜丝丝的香气盈满居室,苏阆拿过来,正准备上手剥开,房门突然被敲响,她抬眼,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外头。
苏阆忙上前,拉开门扇:“阿斐?不是在守岁么,你怎的来了这里?”
成斐进屋,揽着她往里面走:“你不是也偷偷溜回来了?军中有苏将军和二哥呢,我只守着你便是。”
苏阆抬手去抚后颈,嘿然道:“宴上太吵了,叫人脑壳儿疼。”
成斐不置可否,自然地拿起放在一旁的烤山芋,剥予她吃。
方才话本正看得兴起,现在还有人伺候,苏阆就着成斐的手一口一口的吃,眼睛一面落在本子上,很是消受。
成斐见她看的有趣,也凑上去看了几页,读到其中待嫁女儿出闺成礼之时,忽而含笑,挨着她耳边道:“既得了空闲看话本,可曾翻翻黄历?”
苏阆的耳朵根儿被成斐轻轻的吐息撩的酥酥一麻,很快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推了他一把:“谁闲着没事去翻那个。”
成斐眼中笑意更深:“我啊,”他对上苏阆转过来的错愕的眼,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温声道,“二月十六宜嫁娶祈福,是个万事皆宜,花好月圆的吉日。”
苏阆呆了呆,这人还真的去看了…
她停顿良久,才憋出一句:“这还没回京,你就自己定了日子,可给你能耐的。”
成斐朗声笑了,伸手将她揽的更紧,短暂的沉默间,院外悠长清晰的敲更声突然响起,与此同时,巷中各户爆竹被燃放的声音接踵而至,苏阆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肩膀一颤,回头往门外去瞧,却被成斐制住,两手覆上她的双耳,捧起脸来,在远近起伏的急促喜鸣声中,吻了下去。
第86章
京中除夕宫宴结束不久, 戚覃回到了府中,张承允等在书房里,见他进来, 忙起身行礼:“侯爷。”
戚覃走到他身边:“都准备好了?”
张承允欠身, 从怀中取出那卷《东归集稿》:“是。”
戚覃接过,翻了开来, 泛黄的书页空白处从头至尾都注上了清峻的小字,同成斐平日的字迹一般无二, 其间拜读推重之语, 虽骨子里同成斐相比不免略有浮表稚嫩, 行文之风上倒还十分相像,毕竟要做到与他完全相同是件不可能的事情,想必张承允也已经尽了全力。
戚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没发现什么纰漏,颔首道:“好,你可回了。”
张承允略有犹疑,看了他一眼, 忙又垂下眼去,戚覃将手中集稿卷起,边往案后走边道:“放心, 待事成,本侯必不会亏待了你。”
张承允脸色微微一白,忙躬身道:“多谢侯爷,晚生告退。”
他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慢慢退了出去,待关上门,才直起身来,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侯府中院子里的石灯笼点的明亮,在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承允走在路上,右臂接近腕处的内侧皮肤又开始细密的刺痒了起来。
他撩开袖子,目光微微一凝。
原先胳膊上的两个红点随着时间过去,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蔓延了开来,周围又起了几点斑斑的印子,平日里倒也没什么感觉,偏偏有时候就要针刺一样撩拨几下,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存在一般,这让他觉得十分不安。
他总隐隐感觉,这和成斐脱不开关系。
他也曾暗地里对着医书寻症下药,奈何都不起什么作用,敷药之后有时会淡些,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冒出来。
戚覃多疑狠厉,自己能联系到成斐身上,他更会,这印记无法消失,若让他知道,不是没有灭口的可能。
毕竟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可细想来,自己和院中学生一同饮食起居,身上也不曾有过什么破伤的地方,且成斐对自己信任到连书房钥匙都能交予的地步,隔着数百里之距,能对自己做什么呢?
许只是自己太紧张而疑心过多了,不过冬日里少见的蛰虫作祟而已。
张承允暗暗想着,稳住心神,趁夜色出了侯府。
. . .
翌日一早,次扎在开河的王军南下归朝,与狄军苦战半载,兵士们早已归心似箭,路上又太平通畅,行军疾速,只花了十三日的时间,便从北境回到了上京。
王军大胜归朝,满朝欢庆,江涵亦是大喜,皇辇至城外亲迎将归,百姓亦夹道相迎,一时间万人空巷,未至佳节,已是热闹非凡,然因元宵前不宜有大的封赏,只得等节后再行庆功封举,犒赏三军。
苏阆对几天后的庆功宴没什么兴趣,且还有些不大开怀。
别的军官打了胜仗,休沐告归回家只等着过节,成斐战后却少不得官复原职,做回礼部侍郎去,元宵宴饮,乃至节后庆功的一堆麻烦事,紧接着就得落到他头上。
苏阆抬头,穿过鼎沸人声,看一眼骑马走在行军队伍最前头的成斐,脸色十分不爽的黑了黑。
简直忙的就像一…
万一到十五晚上都忙不完怎么办?
苏阆原本还有战胜归来的兴奋,待想通这一层,却开始有些烦躁了。
与她驱马并行的苏城察觉出她的不对,往跟前凑了凑:“喂,怎的了?”
苏阆望天,悠悠舒了口气,眼睛转向他:“你挺开心的嘛。”
苏城笑道:“那当然,我已经等不及,恨不得飞回府里去了。”
苏阆瞥见他眉梢眼角掩都掩不住的得意神色,耷拉着眼皮转回了脸。
待归朝入宫一番事情处理完,苏嵃率王军前往京中兵营安置,苏阆与苏城出得宫门时,已经暮色渐拢。
苏阆翻身上马,转身望了眼里头,沉着脸鼓了鼓腮。
成斐果然被小皇帝留在宫里议事了。
苏城驱马走近,拍拍她的肩表示同情,而后笑道:“我可走了,荞荞肯定已经得了消息,备好晚饭在府中等着呢。”
…嘚瑟死你!
苏阆一抖缰绳,喝了声“驾!”,策马朝他的背影快速追了上去。
两匹快马相继穿过长路,一串急促如鼓点的马蹄声踏破暮色,眼见离将军府的大门越来越近,苏二连马都来不及下,直接策马踏阶,穿门而入。
门丁远远地听见有明晰马蹄声至,皆引颈去瞧,看到长路尽头绝尘而来的兄妹二人,兴奋地朝里大呼一声:“公子和小姐回来了——”
话音未落,身畔一阵凉风拂过,不待他看清,苏二已经略了过去,苏阆停至门前,将缰绳塞到他手里,抛下一句:“父亲晚上就回。”也跟着进了府。
苏城片刻不停的进了院中,直到看见那棵海棠,才翻身下马,朝里头喊了一句:“荞荞。”
没人应声。
他松开缰绳,往里走了两步,又喊了一遍,昏色沉沉的院中寂静片刻,久违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公子?”
软软的,带了点儿鼻音似的,不对,好像还有些…生气?
苏城猛地转过身,果然看见荞荞站在自己身后,垂着手,眼圈泛红。
他一笑,伸开双臂,等着她扑进来的姿势:“你不乖乖呆在院中等我,又跑哪儿去闹了,现在才回来?”
荞荞悠悠道:“奴婢中午接到王军胜归入京的消息,就一直在府门后面等,公子骑着马就冲进去啦,没看见我,我又追上来的。”
苏城恍然一愣,摸摸鼻梁讪笑道:“是么?”他看见荞荞从睫毛底下瞅着自己,没有动弹的意思,索性上前两步,张臂将她揽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好啦,我的错,好不好?”
荞荞嗤一声笑了,眼角却扑的滚下泪来,忙低头抬手去揩:“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饭菜已经备上,到厅里去吧。”
苏城揽着她的一只手收回来,指腹去抹她脸上的泪痕:“傻丫头,哭什么。”
短暂的沉默间,院门处突然传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声:“咳。”
苏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里,靠在门边,笑吟吟望着两人。
荞荞眼睛蹭的亮了,忙从苏城臂弯里脱身出来,朝苏阆跑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小姐!”
她力气太大,苏阆没防备,险些被她扑的一个趔趄,将将稳住,朝被孤零零撂在后头的苏二得意的挑了挑眉。
苏城没好气的别开脸。
苏阆脸上笑着,实则心里暗忖,二小子急着跑到自己院里来没看见荞荞,荞荞转身追上去的时候也没看见自己啊。
她心里还酸呢。
荞荞抱够了,慢慢松开手,道:“小姐都瘦了,这几日好好补补。”
不待苏阆应声,苏城已然上前:“你还说,我等着你把自己喂成个肉团儿,怎么回来只剩了把骨头?平日贪吃的劲儿哪去了?”
荞荞闻言,睁大了眼睛,手一指自己:“贪吃?公子说我贪吃?我为着给你们祈福,都半年没吃肉啦!”她扬着尖尖的下巴,认真强调,“半年!”
苏阆一愣,恍然笑了,他们在战场上成日杀人舔血,荞荞在府里茹素斋戒?
真是傻的可爱啊。
“好了,”苏阆牵着她往门外走,“今天让你吃个够,走吧。”
荞荞一笑,眼睛弯弯的,快步跟上了她。
因苏嵃还没回来,也不好大摆饭食,东厨里的人便只挑着上了几道菜先让兄妹俩垫垫空了多半日的肚子,但仍看的出准备的十分上心,单荤菜就占了两三样,末了荞荞端上来一盅枣杞乳鸽汤,小小一张圆桌也差不多占满了。
苏阆看着荞荞里外来回的忙活,给二人摆好碗筷,盛上米饭,末了站在了旁边,道:“再添一副。”
荞荞惑然“啊”了一声,苏城朝门外仆妇使了个眼色,那厢伶俐的去了,很快又拿了一副碗筷回来,苏城接过,往荞荞手边一递:“来。”
荞荞反应过来,慌忙摆手:“这怎么好,公子小姐且用便是,等你们吃完了奴婢再吃。”
她和兄妹两人虽然关系好到这种地步,但同席吃饭还真不曾有过。
苏阆的下巴朝对面的空座上一点:“那有那么多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