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潇潇,雾拦大江,远山涳濛,蕴着缥缈的春绿。近岸的桃云柳烟里,露出人家的粉墙黛瓦。
姬瑕下船去,与前来迎驾的江汉官员及乡党会面。
阿姮裹着莲青色织锦斗篷,立在船头看水,风飘飘而吹衣,听得到隐约的鼓乐声与人语声。
江已浩淼如斯,更不知海之广袤何许。
姬瑕惦记着她,不多时便回来,握住她的手,只觉纤指幽凉,怕她着风寒,揽着她的肩往舱阁里走,“此乡父老送来了酒食,你要品尝么?”
阿姮点头。
姬瑕递箸与她。
她果然每样尝了下,末了还饮了一杯米酒。酒后,玉白双颊泛起晶莹的粉色,双眸也似水含情。
她起身回内室,拿了一对白棉布袜来,交给他,“耶耶在世时,我常作袜与他。”
一向懒动针黹的她,近来却勤于女红。姬瑕以为她是在给婴儿做衣服,还暗自庆幸她母性觉醒,不想竟是为自己作袜,患得患失之心暂歇,满满是感动。
“姮姮,”他拍拍膝头,“过来教我抱抱。”
阿姮在他怀中坐下。
姬瑕隔衣抚摸她隆起的小腹,感受两人骨肉的联结。他的精与她的血凝成这一颗珠,盘据在她的子宫,勒索她的供养。最深刻的占有。
“也不知是男是女,”他说,“你想过名字么?”
阿姮摇摇头。
“你喜欢男孩女孩?”
她垂睫不语,忽然侧耳,聆听外界的喧哗,对他道:“我姑母的船来了。”
姬瑕搂紧她,温存许久,又衔住她的唇珠亲吻。
阿姮偏开头,“陛下?”
姬瑕抱着她起来,“我送你过去。”
越州来的亦是楼船,旗旌招展,甲士森立。
两船间架起梯道。
一个青年男子携仆从过来,叩首见礼,“越州刺史崔道衡子崔君愍(音“敏”)问候陛下、贵妃娘子。”
阿姮心知,这是堂姑的一个继子。
只听姬瑕问:“君愍可还有兄弟?”
崔君愍答:“兄弟九人,臣行七。”
姬瑕笑道:“贵门人丁既如此兴旺,父母跟前不少你一个,日后何不到上京去,我照应你。”
崔君愍亦是伶俐人,深深一揖,“便是没有陛下这句话,臣也会尽心竭力,看护贵妃娘子平安。”
除去武宁王府旧仆、宫娥宦官,姬瑕另拨了五百精锐甲士护送阿姮。亲自到越州船上,查看她起居处。到底是她堂姑亲自布置,无一处不妥贴,连壁床都复刻了。临去时,再三叮嘱她,“姮姮,等着我。”
阿姮敛衽一礼,眉色婉约澹远,“陛下多保重。”
她的船逐风远去,似向水墨画中行,拋离尘俗。烟波渺渺的水面,似一道星汉,将她与他隔开。
姬瑕呼吸着南国湿润沉重的空气,心中充满了惆怅。
阿姮六月产子而殇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崖州督战;得知阿姮乘小舟出海不返,他已在凯旋北归的路上。
一直以来的隐忧终于化为事实:今生今世,他再也见不到阿姮了。
他想象那个不同寻常的静谧之夜,星汉灿烂,少女独自踏上扁舟,解开缆绳,随着退去的海潮渐行渐远。飓风突起,扯过墨云遮住天际,疯狂摇撼大海,惊天的波涛掀翻小舟,少女徐徐下沉,素衣瑟瑟,容色安宁,长发水藻一样飘荡,徐徐沉入漆黑浩瀚,深渊一般寂静无声的大海深处……
那承载着他无限期待的夭折婴儿,据说是葬在驿道邮亭旁,埋没随荒草。姬瑕不由得想起十六年前,被丢在雪江上冻杀的另一个婴儿。
常人的无情不过出于自私愚妄,哪懂得这刻骨铭心的折磨?阿姮才是真正无情之人——
明天还有一拔毛章,交代六月生婴儿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