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生在皇帝膝下,同样有名儒重臣教导,离皇位只差一步之遥,哪会甘心退却?
更何况,这一退,失去的不止是皇位尊荣。
往后几十年,不止他要任由皇帝拿捏,任由得宠的臣子耀武扬威,连同他的母妃,都要在忍耐多年的太后身边小心求存,在这深宫里,熬过下半生。
那般处境,永王光是想想,便觉满心不忿。
他盯着萧贵妃,眼底亦露寒色,“怎么可能愿意?”
“那好。”萧贵妃数月辗转难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咱们虽在劣势,太子也没稳住全局。你父皇的身子……哼,怕是撑不过太久,咱们须早点谋划,除掉东宫。届时即便你父皇有芥蒂,也不得不把这位子传给你。”
这话说得低沉,因内室里隐蔽幽凉,平添森然。
永王固然为这建议心惊肉跳,最关心的却是旁的,“父皇他撑不过太久?”
压得极低的声音,满含惊诧。
萧贵妃笑得讳莫如深,还想再说,忽听殿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动静。
她立时色变,低声斥道:“谁!”说话间,疾步便往外走去。到得那门扇外,便见是她素日养着的那只肥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蹭得门板轻响。她目光迅速扫过四周,没见旁的人影,才算是放心——
华阳宫里唯她独尊,身边宫人几乎都是精挑细选,留在殿里伺候的也都是极信重的人,这内殿更是隐蔽,倒不怕有人偷听。
只是经此搅扰,她也被吓得心惊肉跳,没了再仔细推敲的心思,遂低声叮嘱几句,放永王出宫去了。
……
翌日,朝中便颁出圣旨,还韩太师以清誉,追赠谥号,并以太师之礼厚葬。随同颁出的是一道封赐诰命的文书,因梁靖在东宫尽心竭力辅佐太子,玉嬛又出自太师府邸,名门毓秀,为拨乱反正、洗清冤案的事出力良多,上匡君主,下佐夫郎,特封赐郡夫人,享俸禄品级。
这诰命封出来,立时引得众人侧目。
当年韩太师案闹得沸沸扬扬,老一辈的官员大多有印象,如今萧家倾塌,景明帝亲自为太师正名,足见那位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太师蒙冤、阖府俱亡,如今竟有一丝血脉留在世间,怎不令人感慨?
且玉嬛自入京城,便格外蒙怀王爷照拂,那些盯着怀王寻门路的人,难免也知道她的身份,艳羡嫉妒者皆有之,即便平常甚少往来,背地里宴饮聚会,有人论及时,已是耳熟能详。
她年纪资历尚浅,所嫁的梁靖虽是东宫倚重的青年才俊,论官职品级,也不过从四品。那郡夫人却是功勋卓然的三品大员的母亲妻室能得封赐,她小小年纪便得此尊荣,着实少见。
两道圣旨搬出来,朝堂上为太师的事瞩目,内宅里则时常将这位郡夫人挂在嘴边。
外头的议论纷纷,玉嬛这儿也是心绪激动,难以平静。
景明帝的封赐不过锦上添花,恐怕是为弥补这些年的歉疚,亦让京城上下瞧出韩家后人在他心里的分量,往后敬着玉嬛些。这当然是好的,背靠大树好乘凉,玉嬛也是求之不得。不过最拨动她心绪的,却是祖父的事。
这些年隐姓埋名,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行走各处,得知身世后,恢复祖父清誉便是藏之最深的心事。如今心愿达成,她做回韩家孙女,哪能不激动。遂和梁靖回了趟魏州,同武安侯爷和老夫人一道去寺中进香,以慰祖父在天之灵。
过后便是入宫谢恩,拜见皇后,操心为韩家建祠的事,帮着谢鸿整理金石碑帖。
她跟福安小郡主已是惯熟,因梁靖的关系,也曾入东宫拜见过几回太子妃,待得了郡夫人的诰命,便被皇后召入宫中数次陪伴,盘桓良久。
这边阴霾扫尽,暗中布置人手,后宫里,自萧敬宗急病而死后便抱病消沉小萧贵妃也渐渐振作起来。时隔半年之久,她终是重新拾起脂粉绫罗,做了满身清丽打扮后,婀娜温婉地走到麟德殿外,求见景明帝。
第72章 第72章
自从萧家倾塌后, 小萧贵妃便甚少盛装见驾,一则是为父亲伤痛,再则景明帝对萧家的手段太强硬狠厉,她被疼爱呵宠了数年, 一时间难以接受。这半年多来, 虽说景明帝时常过去探望关怀,也未能消弭沟壑。
然而帝王终是帝王,一旦铁了心, 便是雷打不动。
小萧贵妃先前还存几分幻想,盼着皇帝能回心转意, 即便死者不能复生,也能允她为族中众人供奉香火。但半年期盼, 婉言劝说了许多回, 终究没半点用处。皇帝仍对她呵护爱宠,碰见萧家的事时, 心仍硬得跟石头一般。
最后一点希冀磨灭后, 她决意听从姑姑的指点。
此刻,再度站在麟德殿外,瞧着那扇紧掩的朱红门扇, 她竭力勾唇, 令笑容温婉。奉召入殿,里面鎏金香炉上香气袅袅, 长垂的帘帐一如往常, 连御案上的摆放也都一如从前。她垂眸盯着地面, 声音也是柔和的——
“臣妾拜见皇上,特来请罪。”
景明帝抬眼觑她,唇边带着玩味的笑意,“怎么了?”
说话间抬手,示意她过去。
小萧贵妃却没起身,只跪伏在地,低声道:“臣妾先前不懂事,加之身体不适,对皇上多有怠慢,辜负了皇上的好意……”她缓缓抬头,对先前的任性别扭直言不讳,神情中也带了歉然,“幸得皇上体贴包容,如今想明白了,特地过来请罪。”
她肯服软认输,景明帝自然是乐意的,遂亲自过去,将她扶起。
小萧贵妃知道老皇帝的脾气,也没惺惺作态,只说先前她初丧了父亲,又因家人先后问罪,虽知道萧家行事有违律法,却仍奢望皇帝能为她网开一面。后来阖府问罪,她心中实在难受,才会想不通是非功过,娇气任性,怠慢圣恩。如今已明白轻重,心中十分愧疚云云。
景明帝五十岁的人,哪会跟她计较?
且他近来身体每况愈下,小萧贵妃虽闹别扭不肯曲意婉转,却时常叫人调制羹汤送过来,又托人寻了上等的貂皮等物给他做些东西来用,足见其关怀之心。如今她肯认错,将萧家那一页翻过去,自是宽厚安抚。
小萧贵妃亦顺水推舟,说了许多后悔歉疚的话,句句贴心。
自此而后,再度宠冠后宫。
……
这些事陆陆续续落入东宫眼里,连同宫人打探到的许多秘辛,一并传到太子耳中。他也不闻不问,劝着皇后仍如从前般装聋作哑,放任两位萧贵妃独占风头,甚至还偶尔在朝政上帮永王一把,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
连着数月平安无事,直到九月底,才忽然将梁靖召到身边。
深秋时节天朗气清,东宫里几株银杏都转了颜色,一眼瞧过去,澄黄爽朗。
含风殿建在高台之上,周遭只种些低矮花木,四面斜坡下皆有东宫卫军戍守,闲人难以靠近。梁靖孤身上了高台,就见太子负手站在殿内,窗扇洞开,望着远处耸立掩映的殿宇,神情晦暗。
而他目之所及,恰是皇宫的方向。
梁靖已在外面听得风声,此刻瞧着那凝重神色,心中有了猜测,上前便拱手道:“殿下。”
“来了。”太子招呼一声,袍袖微抬,指着西面华阳宫的方向,“那边有动静了。”
那动静是指什么,梁靖自然明白,不由眸色微沉,低声道:“他们打算何时动手?”
“十月初吧,梁州有灾情,父皇有意让我出巡,又怕京城出事。小萧贵妃筹谋了半年,哪会错过这机会。”太子拂袖转身,带几分冷嘲,“近来父皇有意避着永王,她往递消息格外勤快。”
他这般笃定,显然消息十分可靠。
萧贵妃与永王传递要紧消息时,用的都是隐蔽人手,免得被皇帝察觉,这些人散落各处,凭景明帝和中宫皇后,未必能摸出底细。先前玉嬛数回入宫,打的虽是拜见皇后的名号,却也趁着陪太子妃闲游的时候在宫中各处走了一遭,将这些人挑出来,再由皇后出手,挑几个易于下手的招揽过去。
到如今,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裂了口子,自然常有消息漏出。
梁靖瞧一眼远处的宫阙楼台,神色稍肃,“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你觉得呢?”
“将计就计。”梁靖已有成算,沉声道:“这回梁州出事,在萧贵妃看来,必是天赐良机。既然是永王自投罗网,何不顺手擒他?免得此事悬而未决,拖延太久另生变数。”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带着十拿九稳的笃定味道。
太子与他相识十余年,知道他的本事性情,经萧家之事后,愈发信重,闻言亦颔首道:“正合我意。坐——”他回身指着备好的蒲团矮案,宽和的眉目间亦露出几分狠意,“这一场较量,必得叫他死了心,永绝后患!”
听这语气,显然还是顾念着那点兄弟之情。
毕竟在数年之前,永王还未生出贪婪野心时,也曾在东宫一道读书,谦和温润的性子让太子十分疼爱。而这两年永王虽为夺嫡用了许多阴私手段,终究不曾伤到太子性命,哪怕如今对方存了你死我活的念头,太子恐怕也只是想斩断永王的路,而不想取性命的
但那只是太子一念之仁,或许为兄弟情谊,或许是顾忌景明帝。
但于梁靖,却没那么多掣肘。
前世岳父一家无辜丧命,玉嬛为那人费尽心思却只落得鸩酒自尽,梁家阖府问罪,他在沙场浴血奋战,却在回京后万箭穿心……隔了两年,旧时诸般场景仍藏在心底,哪怕已有娇妻在外,温柔相伴,仍未能磨灭刻骨入髓的恨意。
想到那张笑里藏刀的脸,梁靖眉目间便凝了寒意。
太子想要永王战败,死心塌地的臣服。而他想要的,却是让永王血债血偿,万劫不复。
……
因梁州灾情颇重,且离京城不算太远,景明帝派太子出巡赈灾的事亦提出来,小萧贵妃自是软语温存,婉转地说太子将来若要担大任,须多体察民情,出巡办差有利无害。皇后也顺水推舟,只说该多历练太子,不曾阻拦。
景明帝见太子并无异议,便敲定此事。
到十月初六日,太子便动身赶往梁州。
比起在京城时东宫六率各司其职,出门动辄有精锐将士护驾的情形,他这回远赴梁州,仪仗便简单得多了。除了随行官员外,也只随身护卫的百余精锐而已,纵有人在前巡逻开道,也难如在京城时那般,将闲杂人一概驱逐开。
初冬天气渐而转寒,太子出城时正逢阴天,后晌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天冷雨寒,道路泥泞,即便将士不惧冒雨前行,太子所乘的车驾却没法走快。
这般一耽搁,到傍晚时分,队伍离定好的官驿尚有几十里之远。外面天色昏暗,冷雨纷纷,有人建议就近寻客栈下榻,免得耽误行程,太子听了便罢,仍是叫人冒雨赶路。如是冒雨前行,队伍虽严整如旧,周遭却愈发暗沉,纵有火把取亮,百步之外,已难辨认看清。
随行的将士拗不过旨意,只能胆战心惊地紧盯四周,免得有宵小之徒惊扰生事。
果不其然,行至一处密林,远处忽然便有冷箭疾射而来,如网罩下。将士心惊,当即喝命护驾,围向太子。那车驾是为出巡特地备的,坚固异常,便是拿劲。弩也难射穿厢壁,太子原本躲着便可,谁知变故陡生,他竟探出半个身子来,像是惊慌之下打量情形。
密林暗处躲着的人目力极好,原本还愁寻不到机会,瞅见拿一身明黄衣袍,焉能不喜?
周遭数支劲弩疾射而出,直奔太子,纵有将士拼命阻拦,仍有漏网的利箭没入胸腹。
冷雨倾盆,夜色昏暗,远处刺客但见那明黄的身影晃了晃便匍匐在地,顷刻便被将士扶着,躲回车厢,看那摇摇欲坠的姿态,显然是负伤极重。那箭上有剧毒,哪怕不能射中要害取其性命,这荒郊野外没法及时解毒,只消耽误片刻,便能剧毒致命。
他心惊胆战之余,又腾出豪赌得手的喜悦,知道逃不出去,看太子卫队扑来时,竟露出几分笑容。
再远处,有人披着蓑衣斗笠坐在暗处,几乎融入夜色。
远处性命攸关,生死相搏,他脸上却没生半点波澜,只管瞧着太子的车驾。
从太子探出身子起,他的目光便没离开片刻,只紧紧盯着那明黄衣袍下的眉目身形,虽说隔着雨幕未必能看十分真切,但他先前是亲眼看着太子进了车驾,此刻辨其气度,便有七分笃定。再将周遭人手打量过,那几位随行将士届时东宫的面孔,拼着性命也要维护车中之人,显然是太子本尊无疑了。
他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见那边乱了手脚,随行官员都冒雨围过去,一副太子重伤将死的样子,才悄悄退远,直奔京城。
……
此处离京城极近,消息递过去时,尚未到夜半。
那人蓑衣带雨身轻如燕,轻巧避过巡逻的兵马司,却在靠近永王府邸时,撞进梁靖布下的罗网,连半点多余的声息都未能发出。
京城里虽没下雨,却是天色阴沉,不见半点星月之光。梁靖守株待兔罢,命部下将那人押回东宫,旋即吩咐旁人仍留意动静,他却以巡查为由没入夜色,仗着对王府知根知底,绕过重重防卫,直奔永王住处。
第73章 第73章
永王今夜仍是无眠。
自打萧家问罪倾塌, 他已有许久未能安心好眠, 哪怕请教了许多高僧指点, 心底里仍是焦灼躁动, 或忧或怖。即便寻了美人美酒,仍不见半点效用——仿佛是从云端跌进荆棘,他在外装作仿若无事的平和模样, 到了寝居关上门扇,诸般情绪便排山倒海般卷过来, 令他心中如背负万钧般沉重。
这股沉重, 在决意除掉太子后, 稍稍缓解。
仿佛只要那个人死了, 他所有的担忧都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