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霍云把她们落在马车里的披风递上来,嘴里哼道:“三年前离京时大病一场,如今回京又病了,你倒是有始有终。”
他这人嘴里惯常没有好话,起先因他身份尊贵,阿杏在他面前并不敢造次,相处三年,阿杏也看出老侯爷其实就是嘴上说说罢了,人倒是顶好的。
阿杏给崔世君披上风衣,撅嘴说道。“还不是因老侯爷和姑娘,好端端的非要绕道去黄山看雪,这才染上风寒呢。”
崔世君不禁一笑,她道:“不怨老侯爷,是我的主意。”
三年前,她带着一卷黄山观雪图,撇下家人,跟着霍云离开京城,卸下重担后,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霍云只道她像是一张拉满的弓箭,猛然卸了力,这才病倒。
这一病,足足过了半年她才好透,霍云原本要带她去黄山观雪,只因病重,不得不暂且搁置,等她病好后,观雪的时季早就过了。
这几年,霍云带崔世君游览天下名胜古迹,眼见崔老姑姑三周年忌日到了,一行人这才决定返京,回程的路上经过黄山,二人冒雪上山,谁想遇着暴风雪,主仆几人在山上的道观里耽搁了一日,等到下山后,崔世君又病倒了,还误了回京的日子,就连崔老姑姑的忌日都没来得及赶上。
火华已经去叫开了驿站的门,驿站简陋,只有当差的管事夫妇二人,霍云一行人本来是要投到京渡口的驿站,那驿站离着京城不远,是进京的必经之地,食宿都比这里强多了,到底因着上午的暴雨误了时辰。
这样的天气,仅有三五个住宿的客人,管事听说是宁国侯府的来人,连忙收拾出了几间干净的房屋,又送上饭菜,一碗炖羊肉,一碗红烧鱼,一碗炒鸡蛋,并一碟腌韭菜,这已是驿站能做出最好的饭菜,这几年他们在外游玩,不乏风餐露宿的日子,是以谁也没有挑剔。
彼时,外面越发昏沉,霍云送崔世君回房,他并未进屋,只依靠在门口,目视着屋里的崔世君。
借着外面的微光,阿杏摸索着点上油灯,灯火如豆,只在屋里亮起一团微黄的光芒,崔世君取下风衣,她回望着霍云,说道:“明日就进京了。”
“嗯。”霍云不经意的应了一声,说道:“回京后,你有甚么打算?”
崔世君一笑,说道:“先安顿下来,再去拜访几个旧友,余下的走一步看一步罢。”
霍云默默不语,当日她脱离崔家,随际和他一同离开离京,不可谓不洒脱,只是他二人孤男寡女,传出去总归有碍声名,他素来独来独往,纵然有闲话,也传不到他面前,不过崔世君不一样,即便她此番并不打算回到崔家,可那到底是她的家人,他只怕那些闲言碎语伤到她。
崔世君瞧见霍云眉头紧皱,唇角露出微笑,说道:“老侯爷,你就不必为我担心了。”
霍云不满的哼了一声,说道:“我先前的话,你又不听,到时受了委屈,我可是不管的!”
说罢,他一拂衣袖,气哼哼的回房。
看到霍云进了隔壁,阿杏探身望了望,说道:“老侯爷恼了吗?”
崔世君笑眯眯的,她道:“不打紧,明日就好了。”
阿杏关上门,伺候崔世君梳洗换衣时,崔世君见她脸上若有所思,干活有些不经心,便道:“你想甚么呢,说来我听听?”
阿杏欲言又止,崔世君自小看着她长大,岂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甚么不答应老侯爷?”
阿杏点头如捣蒜,她问道:“姑娘不喜欢老侯爷吗?”
崔世君抿嘴一笑,说道:“喜欢。”
阿杏眼睛一亮,她道:“既然如此,老侯爷求娶姑娘,姑娘为甚么还不答应呢?莫非姑娘是觉得咱们家配不上侯府?若是别家,自是讲究门当户,不过老侯爷他绝对不在乎这些门第之见的?”
要不然他当年也不会理会旁人眼光,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家姑娘离开京城。
崔世君笑了笑,并不说话,只道:“夜深了,收拾好了就歇下吧,明日还要赶路呢。”
主仆二人就此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天色微亮,崔世君和阿杏梳洗下楼,就见霍云已等在楼下,火华正在和驿站的管事说话,霍云果真已消了气,他见到崔世君,说道:“快来用早饭,用完我们就动身,要是路上好走,想必晌午就能到。”
阿杏悄悄留意霍云的神色,见他当真没有动气,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到吃完早饭,一行人即刻起程,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此时碧空如洗,一派春日风光,崔世君吩咐阿杏支起车窗,她瞧着窗外飞速略过的景色,微风略过脸庞,眼见京城就在前方,崔世君的心情忍不住也变得畅快起来。
霍云目光落在崔世君的侧脸上,他见她神情飞扬,嘴角不禁向上翘起,他问:“这么欢喜?”
崔世君扭头看他,笑盈盈的说道:“那是自然,有三年没见我那几个弟弟妹妹呢,我这心里怪想念的。”
她这几年在外流连,偶尔会给家里寄些书言,只因居无定所,收到来信不多,前些日子,她要回京时,就先给二妹崔世柔去信,托妹夫帮着寻一处宅子暂住。
霍云又问:“你当真不回崔宅?”
崔世君笑着摇头,她道:“我走得时候,我爹说只要他活着一日,就不许我踏进崔家半步,我还回去做甚么呢,横竖在京里,我还有些人脉,托人帮扶一二,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霍云听她此话,满心不悦的横了她两眼,心道,有我在,还需别人帮扶么?
马车继续前往,霍云学着崔世君的样子,靠在窗边看景,只不过窗外的景色略显单调,不到半日他就厌倦了,于是崔云又坐回榻上,从架子上随意抽出一本书。
不久,马车进了京城地界,火华扬着马鞭,说道:“老侯爷,约莫再走半个时辰就能进城了。”
霍云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今日就先不进城了,送你崔姑姑去别墅。”
火华得令,赶着马车转道,那崔世君诧异的问道:“老侯爷要送我去哪里?”
偏霍云还要卖关子,说道:“等到了就知道。”
说罢,闭口不言,崔世君也不再追问,马车又走了半日,发现竟是往清华山的路,崔世君越发好奇。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前方就是清华山,就在崔世君迷惑不解之时,只见山脚处出现一处庄园,崔世君心知清华山不比别处,因着先皇曾在清华观修道,除了几处原有的村庄,无人敢随意在此圈地。
马车停在庄园前,火华跳下马车,说道:“老侯爷,崔姑姑,我们到了。”
说话之时,庄园的大门打开,从里间走出一个管事模样儿的人,他冲着霍云打了一个千儿,满脸堆笑的说道:“老侯爷,您老人家终于回来了。”
霍云和崔世君下车,崔世君抬头四望,庄园建得宽阔大气,她只道是宁国侯府的产业,便随着霍云进了正门。
霍云也是头一次见到这处庄园,他带着崔世君进门后,一边走一边张望,走了半晌,崔世君竟觉得十分熟悉,刚穿过一个游廊,她便已猜到前面必定有月亮门。
崔世君惊奇的说道:“真是怪事,这园子我像是来过似的。”
霍云得意的一笑,他道:“你忘了,之前我画得那张图纸。”
他这么一说,崔世君顿时回想起,先前霍云亲手绘制了一张魏晋风格的房屋图纸,本意要建一处宅子,恰逢宁国侯和莫婉成亲,因此被崔世君劝住,为此还生了一场闲气,闹得离京数月,一直等到宁国侯霍嘉成亲那日才回京。
“图纸不是被老侯爷烧了么?”崔世君说道。
霍云说道:“图纸虽烧了,那纸上画得一房一舍我还记在心里呢。”
原来,自打三年前,霍云就吩咐霍嘉开始着手建造这处别墅,前后建了三年,刚在年初完工,霍云更是在将要回京时,就打定主意,让崔世君搬到这园子里住下,再叫府里的郎中华云来给她好好调理身子,至于京城那些是非,还是远离为好。
第97章
霍云有意留崔世君住在别院,崔世君深知他是为自己着想,只是他二人非亲非故,她如何肯平白受他的好意?奈何霍云独断惯了,不听她的推辞,只道:“你听我安排就是。”
说罢,叫来别院里的管事付宝夫妇,并各处当差的小管事,他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崔氏,你们只叫她崔姑姑便是,她如今在园子里做客,你们需好生伺候,不可怠慢。”
崔世君的来历,宁国侯府的人再没有不知情的。三年前,她和自己的亲生父亲断绝父女关系,随着宁国老侯爷出走京城,这事在京城足足被人议论了半年。
且不论孰是孰非,这人即是老侯爷带回来的,往日又是侯夫人的旧友,自是没人敢轻慢她,早在前几日接到老侯爷的来信,付宝已把园子里所有人敲打一遍,叮嘱他们好生当差,万不能因一时疏忽,失了宁国侯府的脸面。
付宝家的带着仆妇们向崔世君请安问好,崔世君并不是宁国侯府的正经主子,便还了一个半礼,她侧头看向霍云,只见他已向付宝家的吩咐屋子该如何收拾,指派哪些仆妇服侍,并连一日三餐的份例也想到了。
崔世君见他主意已定,暗自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住这里,老侯爷你呢?”
说来,这霍云虽不是迂腐古板之人,却也算体贴,他说:“这很不必你操心,我在清华观有住处,等用了饭,我自会回山。”
崔世君微怔,暗自沉思不语,不消半日,霍云已把事情交待完毕,便命摆饭,饭毕,趁着天色尚早,他跟崔世君打了一声招呼,便带着火华出了别院。
且说火华随着霍云出了别院,待走出好远,他嘀咕一声:“这新建的园子,还没四处瞧一瞧呢,老侯爷就急着回观里。”
霍云横了他一眼,说道:“本侯做决定,难不成还要先问过你?”火华噘嘴说道:“我知道,你老人家这是在避嫌,不过我私心想着,当日老侯爷你带着姑姑离京,别人要讲闲话早就说了,怎么这会子倒讲究起来?”
霍云用马鞭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骂道:“再多嘴,仔细你的舌头!”说罢,打马往山上去了。
这边饭茶过后,付宝家的领着崔世君进了园子,并对她说道:“这园子建了两三年,老侯爷没回来,咱们侯爷也不敢胡乱取名,并连各处的别馆也混着叫,姑姑住的地方在东大院,离着正厅也进,若是有甚么短缺,只管打发人来回我,万万不可委屈自己。”
闲话时,她们一行人已进到东大院,刚进院门,就见十几个仆妇们候在院里,她们见了付宝家的,纷纷上前问好,付宝家的让她们见过崔世君,众人心知这是往后要伺候的人,问安后引着进了正屋,又上了茶水点心。
崔世君一路看来,看这东大院建得宽宽阔阔,前后各有院落,总共有三十来间屋子,屋里的陈设皆是古玩奇珍。东院素来是当家主母住的地方,崔世君并不肯搬进来,她对付宝家的说道:“我通共一个人,何苦住这么大的院子,反要人收拾打理,只请嫂子重新择一处院落罢了。”
东大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付宝家的笑道:“崔姑姑不必拘束,我家老侯爷特意指了你住东大院,你尽可安心住下。”
崔世君执意不肯,那付宝家的一时犯了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崔世君说道:“刚才逛园子,我见有一片芍药圃,那处院子建的小巧别致,嫂子若是不嫌我多事,不如把那处收拾出来,老侯爷那里,自有我与他来解释。”
付宝家的心想,她是老侯爷放在心头的人,即是如此,少得要依她一回,便道:“姑姑不嫌那院子小,我这就差人去打扫。”
园子里的仆妇都是现成的,付宝家的指派了一二十人扫洒布置,不到半日就归整好了。
这院子没名字,崔世君依着众人叫芍药院,如今不是芍药开发的时季,花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原先派在东大院里的仆妇也一起挪到芍药院,所幸院子虽小,倒也住得开。
总管芍药院的是柳大娘,她为人爽利,一家人搬过来只不过两三个月,她见了崔世君,说道:“原因因没有主子们住,这里并未指派年轻丫鬟,后来府里得知老侯爷要留姑姑住下,已经选定了能干的丫鬟,想必这几日就要到了。”
崔世君笑了笑,没有答话,只问她几句闲话,便道:“先前在京里,我时常到你们府上走动,与你们侯夫人也是极好的,这几年不见,不知她还好不好呢。”
柳大娘不在莫婉跟前当差,别的也不知情,只道:“夫人很好,前些日子别院建成,还带着小爷和侯爷到园子里逛了一日。”
崔世君先前就已得知莫婉喜得麟儿,那时她和霍云在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并不得回去,于是只向霍云这个做祖父的恭贺,并寄回贺礼,此次回京,又住着她家的园子,理应亲自上门道谢,她心里盘算一阵,自歇下不提。
崔世君在别院修整一日,隔日,刚用完早饭,柳大娘就来回话,说是崔家的太太和两位妹妹来探望她,崔世君心头一喜,连忙叫请。自打她住到这里,也不及进城和姊妹们团聚,只打发人给家里送了信,不想今日她们就来了。
稍时,柳大娘领着人进了园子,阿杏性子急,探身望去,看到崔家的来人,立时喜笑颜开的说道:“姑娘,太太和二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
崔世君原本守在门口,看到远远走来的家人,走下台阶急步迎上前,她看到久未见面的家人,不禁眼圈儿一红,嘴里哽咽住,忍了又忍,方才说道:“我回来了。”
娘们几个跟着落下泪来,崔世柔责备道:“好狠心的人,走了这么几年,也不回家看看。”
崔世君含泪拉着她的手,心中愧疚难当。
柳大娘看到哭成一团的崔家人,劝道:“娘们儿见面,合该欢喜才是,怎么倒哭起来了?快收了泪,屋里亲亲热热的说话罢。”
她和几个仆妇搀扶着崔世君姊妹进屋,一时,有人送上热水侍候她们洗脸,并奉上茶水点心,崔世君携着二位妹妹上炕,又有一个两三岁的小丫头,趔趔趄趄跪在崔世君面前,奶声奶气的说道:“给姨妈请安。”
崔世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爱怜的对崔世柔说道:“这就是你和妹夫的闺女?”
崔世柔瞪了她一眼,假意怒道:“叫你撇下我们在外边儿跑,外甥女都三岁了,今日才是头一回相见。”
原来,这孩子正是崔世柔和夏小清的闺女,乳名叫做新月。三年前,崔海正和崔世君断绝父女关系,崔世君不告而别,等崔世柔和崔世雅二人接到信儿时,她人早就远离京城,崔世柔心怒难平,和崔海正大吵一架,赌气也要和他断绝父女关系。彼时,她正怀着身孕,当晚就气得早产,好不容易挣着命生下这个闺女,到底是亏了身子,这几年好生将养着,总算略微好了一些。
新月因是早产儿,生得柔柔弱弱,夏小清和崔世柔夫妻俩把她看作眼珠子一般,崔世君头一回见她,心中十分疼爱,叫阿杏寻了一串南海珍珠,颗颗圆润夺目,是难得的上品,“好孩子,拿着顽儿罢。”
说着,她又扭头问崔世雅,“元宵和初一呢,怎么不带他们过来?”
“随我婆婆走亲戚去了,我知道你回京了,顾不得等他俩,就先过来了。”崔世柔说道。
崔世君点了点头,问过两位妹妹的近况,她才将线视落在徐氏身后的一个妇人身上。
这妇人一副新媳妇的打扮,被崔世君不错眼的盯着,双颊先羞得通红,徐氏指着崔世君,说道:“这是你大姐姐,先前也是见过的。”
这妇人是崔世安新娶的媳妇儿陈雪莹,她对着崔世君屈膝行了一个福礼,嘴里称呼姐姐。崔世君起身扶起她,一同携手坐在炕上,并道:“你和世安成亲,我没能赶回来,还望你不要介意。”
陈雪莹通情达礼,她说道:“都是一家子亲骨肉,大姐千万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
新媳妇头一回相见,自要备见面礼,崔世君送给她一对成色极好的手镯,不免俗的又说了一番话,“和世安好好过日子,他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或是告诉太太,或是告诉我,自有我们来替你出头。”
小夫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陈雪莹羞怯怯的说道:“大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