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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开始黄英开始提问的时候,他其实是捏着把汗的。因为六爷从来没有接受过私人的访问,这次答应让夫人接受报社的采访,完全是出于对纺织厂的宣传考虑。王金生还担心夫人言语之间不当,会着了记者的道或者不小心透露了六爷的隐私,可没想到她应对自如,面对那么刁钻的记者,丝毫没有胆怯。
    王金生好像有点懂了,六爷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爱上夫人,并且娶了她。
    他们是最适合彼此的人。
    而在许鹿接受采访的同时,傅亦霆也在傅公馆见了段一鸣。
    段一鸣是为段碧心的事,专程登门道歉的。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事或者人能让段大律师低头,也只有他这个宝贝女儿了。
    傅亦霆烟瘾犯了,只能趁着许鹿不在,偷偷抽两根:“段律师不至于此,恰好遇上了令千金,派人送回家罢了。倒是我看她与邵家的那位公子,并不像是要结婚的样子。”
    提起这件事,段一鸣就来气。他沉着脸道:“近来邵子聿跟着我办案,我见他为人还算踏实,也有上进心,跟碧心又是旧识,有意撮合他们两个。谁知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没成亲就在外头养了女人,还弄出个孩子来。真是斯文败类。”
    傅亦霆抖了抖香烟的灰,淡淡笑道:“这事我倒有耳闻。不过段律师,我说句实话,邵公子固然做得不对。但你若想段小姐嫁个豪门世家,这种事以后都免不得。除非你们愿意低嫁,男方得指望着你们家,才不敢乱来。”
    段一鸣知道,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若不打算跟邵家结亲,整个上海的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们,有些人品真的还不如邵子聿。但邵子聿弄出这种丑闻,他又怎能演的下这口气。
    客厅里没有别人,傅亦霆将辞呈递给段一鸣:“这信,你帮我送出去吧。”
    段一鸣接过来,看到辞呈两个字,立刻明白了。他也是爱国会的一员,当初傅亦霆加入爱国会,就是他牵的线。而且他惹过的一场官司,是傅亦霆帮忙摆平的,所以才会为他所用。只不过段一鸣素来清高孤僻,与人没什么往来,所以也刻意保持着跟傅亦霆的距离,以免旁人起疑。
    今天为了段碧心的事,才不得不登门。这也是他仅有的几次踏足傅公馆。
    “您已经决定了?”段一鸣捏着辞呈说道。
    傅亦霆点了下头:“我帮着日本人与公董局谈判,虽然不是出自真心,但也造成了现下这个结果,自知无法再忝居会长之职。你帮我跟大家说一声,若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我仍会尽力帮忙。”
    段一鸣心里也清楚,傅亦霆之所以退出爱国会,这次的事情不过是个□□。他自己入会更早,却没担任任何职务,只为同道中人提供一些必要的援助,就是因为这样的行为十分危险,一个弄不好就会祸及家人。从前傅亦霆不必有任何顾忌,但现在他娶妻,以后可能还会生子,就不能再担那么大的风险了。
    “我明白了,交给我,您放心吧。”段一鸣把信放进口袋里,起身告辞。
    傅亦霆叫人送他出去,如释重负。王金生从外面回来,傅亦霆掐了烟头问道:“工厂那边怎么样?”
    “访问进行得很顺利,夫人应对自如,那个黄记者也无话可说。”
    傅亦霆颇自豪地笑了下:“理应如此。不过明明跟申报说好了,是另一个记者,怎么最后变成黄英?”黄英在记者界也算小有名气了,但是以难搞出名。傅亦霆若早知道,是绝对不会让她去采访许鹿的。
    “据说是为了抢独家,把原先定好的那组人打发到别处去了。这新闻界跟战场似的,而且黄记者那笔头,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她写出来的东西,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接下来就等下期申报发行了。”王金生说道,“另外,夫人要我告诉您一声,她今天晚上会回冯家,叫您不用等她。”
    傅亦霆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倒像是那个等着丈夫临幸的小媳妇。他近来为了多点时间陪她,连应酬都减少了,最后还是落个独守空房的结果。
    第二日申报发行,果然成为了近几年来最抢手的一期,报童领了报纸,没跑出多远,刚喊出两嗓子,就有一群人蜂拥上来抢,瞬间售磬。傅亦霆从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家报纸的访问,如今他的夫人登报,等于给了人们一个窥见这位传奇大佬的机会。
    黄英不愧是申报的金字招牌,不仅将傅亦霆和许鹿的感情之事写得缠绵悱恻,而且将纺织厂绘声绘色地描绘成了职业女性绽放光芒的民营企业。随着申报的发行,纺织厂的电话直接被打到爆炸,很多人慕名前来参观,还有的人当场就与许鹿签订合作的契约。
    这种结果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一时之间,各大报纸关于许鹿的报道,不再是单纯的傅太太,而是新时代女性的标杆,或者杰出的民营企业家。
    最初那些质疑的声浪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位年纪轻轻便身价不菲的新晋名媛,赞不绝口的评价。
    第六十三章
    冯家搬到新房的那一日,祥叔刚好派人把做好的旗袍送来。傅亦霆直接抱了盒子,带着王金生和袁宝去冯家帮忙。
    冯易春被事前搬送到附近的医院,请专门的护工妥善照顾。这样李氏和冯清也能腾出手来,整理家中的东西。
    当初冯易春为了办工厂,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典卖得差不多了,仅剩的东西不过收拾了几个箱子,轻车简从地搬去新址了。冯家人坐的是新买的汽车,傅亦霆听从许鹿的建议,买了辆比较低调的福特,挑的司机是个稳重老实的中年人,自称姓林,冯家上下都叫他林叔。
    丁叔是第一次坐这辆汽车,好奇地上下左右看。他试图去摸林叔的方向盘,被林叔看了一眼,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李氏和冯清坐在后面的作为上,冯清挽着李氏的手,兴奋地说道:“姐怎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她跟包妈在老房子里再看看,顺便跟街坊邻居道个别。住在这里也有几年了,不怎么舍得。”李氏感慨道。
    冯清却没有半点舍不得,他们现在住的家可比从前住的洋房还要好,有个单独的花园,她能穿得美美的在那里喝下午茶。最重要的是,那里离她以后上班的地方很近,她早上可以睡懒觉。
    最近她在学校里面一跃成为了风云人物,十分长脸。不提有个赫赫有名的姐夫,就连她的姐姐也变成女同学们争相追问的对象。她想着过生日的时候,将她们都请到新家里来,好歹也要风光一回。
    “娘,我们搬家的事情,告诉大伯那边了吗?”冯清问道。
    李氏摇了摇头,她们跟大房那边有一阵子没有联系了。自从冯记洋行重新回到许鹿的手里以后,冯先月和冯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半点音讯。
    “哼,想想当初他们还想买我们家的纺织厂,如今连祖父留下的洋行都保不住。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下次我再看见大伯他们,定然不会客气。”冯清整理着自己漂亮的新洋裙,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道。
    李氏按住她的手,神色颇为凝重地说道:“小清,不是娘要泼你冷水,只不过你自己也说风水都是轮流转的。如今我们家刚刚好一点,你也别太招摇了,往后的时局还说不定怎么样。做人总要留一线,你遇见大伯他们,还是客气点好。”
    “娘,我知道了。”冯清觉得母亲太过保守了,以他们家如今这势头,只怕很快就要跻身到上流社会,无人敢招惹,哪里还会有什么变化。不过她也只是说说而已,想着出从前的那口恶气。真要让她对大房那边的人恶言相向,她也说不出口。
    许鹿等到李氏她们都走了,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天井里,看着斑驳的墙壁,老旧的地砖,阳光只能透一点进来。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容身的地方,虽然破旧,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她至今还能想起李氏每天晚上坐在堂屋里等她的背影,以及跟冯清早上挤到一起刷牙,有时候说说笑笑的场景。
    正是这些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融化了她本来像冰山一样的内心。她开始真正接受自己是冯婉,并且由衷地把她们视作家人。这个地方,也可以说让她涅槃重生了。
    包妈去邻里分了糖饼回来,看到许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走到她身边叫到:“大小姐,怎么了?”
    许鹿侧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要离开了,忽然有点舍不得。”
    包妈心领神会,也环顾着屋檐和堂屋,喃喃说道:“您别说,住了几年,还真的有感情了。刚才跟邻里聊天道别,心里怪难受的。当初从洋房搬到这里的时候,家里上下都很不习惯,觉得这个地方太小了,生活也太不如前。可现在日子好了,要搬去大房子,又舍不得离开这方寸之地了。人啊,就是不知道知足。”
    许鹿笑道:“这个房子我买下来了,一直留着,您如果喜欢,以后可以跟丁叔在这里养老。”
    “大小姐,您,您说什么呢。”包妈低着头,脸却不由地红了。
    “你们两个都在冯家干了那么多年,没有娶妻也没有嫁人,合在一起过,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别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冯家还需要你们呢。”许鹿揽着包妈的肩膀,深呼吸了口气,说道,“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哎。”包妈应了声,提起地上最后的那个小皮箱,跟着许鹿退出天井,然后上了锁。
    她们坐着黄包车到了新洋房,搬运工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傅亦霆坐在花园里,西装革履,翘着一双长腿喝茶,十分悠闲的模样。
    许鹿和包妈走过去,傅亦霆抬头道:“怎么这么慢?等你许久了。”
    包妈恭敬地喊了声“姑爷”,傅亦霆似乎很受用,嘴角上扬。许鹿在他身边坐下来:“我娘和小清呢?怎么没看见她们。”
    “我让今生挑了些得力的女佣,带去给岳母和小姨子看了。估计这会儿在立规矩吧。”傅亦霆看向洋房的后面说道,“包妈也去看看吧。”
    包妈立刻走开,不敢碍小两口的事。
    “我们家总共就三个人,哪里用得着那么多佣人,每个月光是工钱就得花费不少。而且我娘他们习惯包妈和丁叔照顾,未必用得惯别人。你应该跟我商量下的。”许鹿不满地嘀咕道。
    傅亦霆无奈地看向她,伸手捏起她的脸颊:“我的傅太太,这么大的房子,总要人打扫,做饭和修剪花园。包妈和丁叔年纪都大了,管着那些下人,再教教他们就可以了。你这财迷若是怕付不起工钱,我来出就是。”
    “不用!我有钱。”许鹿连忙拒绝,又补充道,“另外,今年之内,我就可以把工厂的钱还给你了。”最近新纺织厂的订单如雪片一样飞过来,许鹿分了一部分给冯记纺织厂做,又推了几家。就算是这样,订单也排到了年底,算下来,足够支付傅亦霆当初说的费用。
    “傅太太真是可以啊,我不过送了家纺织厂和洋行,转眼之间就捞了第一桶金。长此以往,恐怕要靠夫人养我了。”傅亦霆笑道。
    许鹿认真地看着他,忽然开口:“可以的。”
    傅亦霆微微一怔,许鹿握住他的大手,轻声说道:“亦霆,我希望能做你的依靠,当有一天你遇到麻烦,或者要做别的选择的时候,我可以有底气地支持我丈夫的任何决定。我希望我爱的人,都能够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用有诸多的顾虑。这就是我以后人生的意义。”
    傅亦霆看着她白净的小脸,虔诚的目光,内心如笼罩在她周身的阳光一样温暖。他反握住许鹿的手,一下将她拉到腿上坐着,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这个女孩,总是懂事体贴得让他怜爱。
    他亲了亲她的嘴唇说道:“我要你做我的公主,不要你做个女骑士,出去披荆斩棘。有我一日,生活的重担就压不到你们几个女人身上。这是我的责任,别让自己太辛苦了。”
    许鹿抓着他的领子,红着脸低声道:“有那么多人看着呢。”
    他们身边的走道上,就有许多搬运工来来往往,只不过这个地方被两丛灌木挡住,不
    傅亦霆又亲了她的脸蛋一下:“怕什么?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旁人敢说什么?倒是你忙着纺织厂的事情,五月的婚礼打算怎么办?没剩多少时间了。”
    许鹿也正打算跟他说这件事,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婚书都领了,婚礼我不打算办了。你想啊,我们两家亲戚本来就不多,有些还老死不相往来,花钱请那些不认识的人来凑趣,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去旅行吧?带上我娘跟小清去香港玩。”
    傅亦霆基本上是依她的,就怕她委屈,冯家觉得委屈。
    “你娘能同意?女人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婚礼,你就不期待办得风风光光的?”傅亦霆将她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问道。
    “对于我来说,跟谁在一起的回忆才最重要,婚礼就是走个过场,没有多大的意义。再说,过两天你不是要带我去公董局吗,只要让那些人知道我,也算对他们有个交代了。”
    说到公董局,傅亦霆才想起祥叔做的旗袍还放在许鹿的房间,拉着她起来:“婚礼的事再商量,旗袍已经做好了,随我去看看。”
    许鹿在这里只是暂住,所以好的房间和朝向就让给了李氏和冯清。许鹿上楼的时候,看到她们母女俩跟着王金生站在后院的花园里,跟一排女佣说话。冯清神情欢雀,李氏倒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到了许鹿的房间,她看到自己的床上放着大红的被子,俨然是一幅新房的样子,心想必定是李氏安排的。她嘴上不说,对这个面面俱到的女婿,其实还是打心眼里满意的。
    傅亦霆之前已经来过了,就把礼盒放在床的正中间,他对许鹿说道:“打开看看。”
    第六十四章
    许鹿坐在床边,把其貌不扬的礼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件鹅黄色的旗袍,盘扣做成凤凰的式样。她把旗袍抖开,拿着放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虽然没有绣任何的花样,但光从剪裁来看,已经足够惊艳。
    “祥叔的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许鹿站在穿衣镜前说道。
    “你还没穿,就知道这手艺的好坏?”傅亦霆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说道。
    许鹿知道他打什么算盘,才不愿意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只把旗袍举起来:“我整日在纺织厂里,还是能看出些门道。这旗袍的用料已是十分考究,寻常的布商都不会大批量生产。至于剪裁,的确是我没有涉足的领域,但是你看这领口腰身和收线,全都挑不出毛病。你想让我穿着去公董局?”
    傅亦霆点了点头:“法租界公董局的董事基本都是洋人,喜欢中国的东西,你穿旗袍能一下拉近跟他们的距离。这次他们对日本人做出了让步,必定希望从我这里再捞些好处,到时候你跟我去麻将桌上,多输给他们一点钱,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许鹿瞪大眼睛:“打麻将?我不太会。”
    傅亦霆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只是不喜欢这些。没事,我可以教你,学起来很快。以后跟女人们应酬,少不得这些。”
    现在的富太太和小姐都喜欢在麻将桌上交朋友,的确形成了一种风气。很多文人和名流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
    “我家家教比较严,我爹和我娘从不沾染这些,我跟冯清自然不会。你如果要我去输钱,倒是容易。不过不能被我娘知道,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东西,肯定会胡思乱想。”许鹿小声道。
    傅亦霆明白李氏的保守,以为这些是不正经的东西,还是瞒着她比较好。傅亦霆拍了拍许鹿的腰,让她把旗袍收好。许鹿挽着傅亦霆一起下楼,屋子里的家具已经搬得差不多了,看起来有模有样。
    李氏和冯清坐在新置的皮沙发上,正跟王金生说话。李氏似乎很喜欢王金生,脸上满是笑容:“王秘书,你挑的这几个人都很得力听话。我很满意,辛苦你了。”
    “夫人说得哪里话,都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有任何问题,也请您随时告诉我。”王金生恭敬地说道。
    “今天让包妈去买菜,我亲自夏初做几道菜。搬了新房子,总归要热闹热闹,增添点人气。”李氏起身,挽起袖子道。
    “难得娘亲自下厨,我也来打下手。”冯清搬到这宽敞漂亮的洋房里,心情舒畅,人也勤快了。
    母女俩转身就去了厨房,留下王金生一个人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他做饭的手艺着实不佳,也不敢随便去帮忙。
    傅亦霆和许鹿走过去,王金生说道:“六爷,佣人都安排好了,丁叔和包妈已经领着她们去忙了。可是老夫人说要亲自下厨……”
    许鹿笑道:“没关系,平常都是包妈做饭,我娘很少下厨,但她的手艺是没问题的。刚好王秘书和袁宝也可以尝尝。”
    她话音刚落,袁宝就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看到许鹿也在,停了一下没有说话。傅亦霆意识到是要紧的事情,起身跟他走到偏厅里,问道:“什么事?”
    袁宝附在他耳边说:“六爷,北平的爱国会出事了。不仅总会被政府派人端掉,还抓了很多爱国分子。几所学校的学生上街□□抗议,也被政府派军队镇压,北平的监狱都装不下人了,北边都乱成套了。段律师派人来,约您今晚见上一面。”
    傅亦霆沉吟了下,看着客厅里跟王金生说话的许鹿,点头道:“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让夫人知道。”
    许鹿正跟王金生讨论公董局那些夫人的喜好,看到傅亦霆和袁宝回来,许鹿说道:“我是不是应该给那些夫人挑些礼物送去?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两手空空的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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