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婳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叼着,然后把剩下的窝窝头都拾起来,放进竹编的筛子里风干放凉,然后从门后拿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出来,竹筒中空,边缘被削薄了,拎起来不重,上面还有个盖子,把窝窝头塞进去,盖紧了,便是一个简易的小行囊。
她又依法装了一筒清水,两个竹筒并在一处,施婳想了想,又去神堂下面给她爹的灵位拜了拜,然后把那灵位收好藏起来,道:“爹,等女儿逃得此难,再回来给您修神堂吧。”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施婳爬起来,收拾了一番,便背上两个竹筒并一个小包袱,往祠堂的方向去了,她来得不算早,已经有几户人家在这里等着了,施婳笑眯眯地与他们打过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问道:“阿九,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哥哥呢?”
施婳背着小包袱,挺了挺小胸脯,道:“哥哥出远门去了,我一个人也能走。”
那妇人听了,便知是怎么回事,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许怜悯,替她出主意道:“我方才瞧着你叔了,正要过来呢,你到时候呀,就跟着他们走,想来也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施婳仍旧是笑眯眯道:“就不给我叔添麻烦了。”
那妇人还欲再说什么,旁边一位大嫂子轻嗤一声:“谁还不知道,就庚二那一家子,可还是别指望了。”
说到这话,几个妇人又小声议论起来,直到巷口又来了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按下话头,施婳笑而不语,她紧了紧身上的竹筒,这辈子她可不会指望她叔叔那一家子,否则被卖了还要帮着他们数钱。
施婳上辈子会落得那般田地,有一大半还是要拜她叔叔和婶婶所赐,她年纪小,家境可怜,模样生得也颇不错,东家给一口,西家给一口,再加上自己也能琢磨,好歹活了下来,没成想后来被人牙子看上了,当时的施婳还半懂不懂,听叔婶和人牙子当着自己的面在讨价还价,最后一吊钱,把自己给卖掉了。
人牙子将施婳带走之后,先是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没两年,戏班子散了,班主又把她卖给了京师颇有名气的歌舞坊,给起了个雅名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此人,后来施婳辗转入了太子的眼,又进了太子府,这是别话。
且说眼下,不多时,村里的人便都挑着行李担子,陆陆续续地来了,乡民们聚集在一起,谈话声,孩童哭闹声,叱骂声,一时间闹哄哄的。
施婳眼看着她叔叔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庚二站在最后边,见着施婳,也没来打个招呼,仿佛没看到似的,她婶婶更是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没漏过一点,还往人后走了走,倒似乎生怕施婳过去一般。
直到老村长一家子到了,他着人点了点人数,道:“各家各户再看看有没有漏下的,没有了我们这就走了。”
众人听了,果然又去点拣了一遍,一阵闹腾之后,一行人这才终于上路了,方向正是南方,村长最终还是改主意了,看来自己昨晚说的那几句话还是有些用处的,施婳心中略带雀跃地想着。
梧村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这一次背井离乡,也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又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赶路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没日没夜地走,脚底板起了泡,泡又被磨破,在鞋子里闷着,不出几日就发脓溃烂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大人们倒还好,尤其是小孩子,便觉得愈发难捱,一路上蹦跶着哭闹不休,让人头痛不已。
施婳的鞋子也破了,但是情况倒要比其他人要好许多,她没事便捡些树叶草叶之类的东西垫在鞋子里,踩上去有些软,倒也还行,走起路来果然轻松许多。
因为天气干燥,竹筒里的窝窝头没吃多少,便都干了,硬邦邦的,跟石子儿似的,根本无法下咽,施婳倒是不在意,拿清水泡着继续吃。
就这样赶了七八天的路,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见着一个州县,大家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不免有些人打了退堂鼓,想要回村子去,口称便是饿死,也要死在家里头,否则再这样下去,人累也要累死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额上青筋迸起,骂道:“想回去就趁早滚,别在这胡说八道!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当初我在祠堂里怎么说来着?带大家寻个活路,你非要想死,大伙儿还拉得住你?别浪费了我们的力气,你自个儿去便是!”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众人皆是闭口不言,后来果然没有人再嚷嚷着喊要回去了,但是据施婳观察,确实有一户人趁夜带着一家老小回转去了,她并不多话,这个年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路都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也怨不得旁人。
接下来又走了两日,速度较之前要慢了许多,大伙儿的脚步也逐渐沉重,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施婳心中奇怪,便过去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小草塘,旁边有一群人在歇脚,显然也看到他们了,俱是站起身来,朝这边张望。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一个小草塘,那也是一份地盘,不容他人觊觎的,两方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拿起了地上的长棍之类的物事,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旁边有人迟疑道:“怎么看着像是瓦罐村的?”
“真是瓦罐村的?”有人好奇道。
“我看到张二宝了,他不就是瓦罐村的么?”说话的人尝试着招了招手,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听见了,皆是议论纷纷起来,最后一个青壮的汉子拨开人群出来,确认着问道:“是梧村的人?”
老村长扬声回道:“我们是梧村的,你是三子么?”
那汉子应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施婳记得,梧村和瓦罐村之间相隔只有二三里地,并且互相结亲,所以这两个村子里的人,都少不得沾亲带故,颇有几分亲戚关系。
老村长带着众人都往草塘边去了,众人相见,果然都是些熟面孔,凑到一堆,便又是一通感慨,趁着这歇脚的空儿,都或站或坐地拉起家常来。
施婳带着竹筒去了水塘边,草塘的水也快干涸了,才那么三指来深,但是胜在水质干净,清澈见底,池塘底部的水草幽绿,看上去像一块水头足的碧玉一般,几个小孩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往水里看。
施婳用竹筒打了干净的水,正要盖好,突然,旁边一个小孩猛地扑进水中,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没头没脑地砸了施婳一身。
那小孩踉跄着站起来,两只手紧紧捂在一起,透亮的水珠儿顺着指缝一串串掉下来,他稚气的面容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透着一股子得意和兴奋,然后又立刻收敛好。
只是虽然他极力压着嘴角,但是飞扬的眉梢也透露出了他的心情,施婳看见了,另外几个小孩自然也看见了,俱是一窝蜂围拢过去,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命令道:“你抓着了?给我看看!”
那小孩摇摇头,抿着唇道:“没有,我没抓住。”
“骗人!”那大孩子自然是不相信的,蛮横道:“你把手打开!”
那小孩立刻捏紧了手心,放在背后,退了一步,道:“不!”
“谢狗儿,你敢不听我的话?!”大孩子的语气十分凶狠。
小孩儿见势不对,撒腿便跑,大孩子叫道:“揍他!别让他跑了!”
第 3 章
大孩子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小孩连忙去追,那个叫谢狗儿的小孩急了,加快步子转身便跑,哪知一头正撞在施婳身上,巨大的冲劲让两人摔作一团,痛呼声同时响起:“哎哟!”
后面追来的孩子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把谢狗儿给按住了,施婳爬起身来,只见那一堆小孩们已经打起来了,谢狗儿被按在最下面,那个大孩子见了,冲上去便去掰谢狗儿的手。
他用力之大,自己的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手就要被掰开了,其中一点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那谢狗儿急了,一把把那东西塞进嘴巴里了,然后闭紧嘴巴,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孩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巴掌就甩过去,然而巴掌还没到谢狗儿的脸上,后脑子倒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记,他脑子一懵,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的七八岁小女孩儿正举着竹筒站在面前,正是施婳。
下一刻,施婳尖叫起来:“有人掉水里啦!快来人啊!”
女孩儿提高的声音又尖又利,划过安静的空气,惊动了那些唠嗑的大人们,霎时间便纷纷过来查看,孩子们见了,只得松开了谢狗儿。
谢狗儿一脱离桎梏,便撒腿跑没影了,那大孩子恶狠狠瞪了施婳一眼,带着一干小跟班们走了。
施婳撇了撇嘴,收好自己的竹筒,背上肩,转身离开了草塘边上,回到人堆中,这时候,两个村子里的大人们已经互相联络完感情了,并商议着一同上路,也好有个关照。
施婳在老村长旁边坐着,听他们谈话,并不多嘴,一群顽皮的孩子们在旁边的草丛中疯跑,尖叫打闹,咋咋呼呼地喧闹着,令人头疼。
等到了傍晚时候,他们约莫是闹得累了,各个叫起饿来,吵闹不休,施婳安静地坐在旁边,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蚂蚁窝,众人赶了一天的路,身上累得慌,各自分吃了干粮之后,又取了铺盖,把小孩们都哄着睡下了。
夜里上了露,到处都湿润润的,施婳靠在树下,把自己的包裹拆开,便是一张完整的粗棉布毯子,用来垫着睡正好,她在树下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棉布铺好,才刚躺上去,腿伸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什。
施婳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只见那物什动了一下,然后爬起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这才认出来,正是下午被按着打的谢狗儿。
他看了施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到树后面去了,紧接着,施婳听见了草叶伏倒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小孩儿的态度实在不好,施婳心中便生出了捉弄之心,她压低声音道:“喂,你躺在草上睡觉,不怕蛇么?”
然后那边安静了,下一刻,草叶声音再次哗啦响起,那小孩儿站起来了,背紧贴着树干站着,颇有些无措的样子,施婳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吓唬他。
这小孩儿连个铺盖都没有,夜里这么凉,还要睡在地上,显然是没有大人管的,这么一想,施婳心中就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传来,小孩儿好像是哭了。
施婳连忙爬起来,转过去,只见那小孩正半趴在地上,紧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哭泣声。
施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背,轻声道:“你别哭啊。”
那小孩儿停顿了一会,身子仍旧轻微颤抖着,施婳有点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给吓哭了,从没有哄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慰道:“这里没蛇,你别怕。”
过了片刻,小孩压低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我……我肚子……疼……”
施婳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下午吃的那个,是鱼么?”
好一会,小孩才点点头,一时间,施婳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显然是小孩抓了一条鱼,然后未免它落入别人手中,直接把鱼生吞了下去,或许当真是时间久远了,她此刻听到这个回答,竟会觉得难受。
但是在上辈子那会,别说是生吞活鱼了,便是吃观音土,吃糠皮和豆萁,甚至青苔,都是常事,那还算有的吃了,没得吃的时候,真是见着个会动弹的东西都想着直接塞进腹中,便是施婳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勉强拣了一条小命。
施婳想了想,把自己的粗棉布毯子叠起来,盖在小孩的背上,又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从前在路上乱吃了东西,总会腹痛不止,不过痛得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此刻便能派上用场,施婳顺着小草塘走了一圈,便找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到树下。
只见那小孩半靠在树旁,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原本披在他身上的粗棉布毯子被叠好放在脚旁,施婳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显得极其透亮。
施婳把那几片叶子揉得细软了,成了小丸子的形状,递过去道:“你把这个吃了。”
小孩迟疑地接过那丸子,仔细地看着,施婳解释道:“吃了这个,肚子就不痛了。”
他不太相信似的看了施婳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干巴巴地道:“苦的……”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直接吞下去就行了,我从前吃坏了肚子,也是吃这个好的。”
小孩听了,这才犹犹豫豫地把那小丸子扔进嘴里,然后狠心闭眼,咬着牙关囫囵咽了下去,刺鼻的药草气息顺着鼻腔弥漫开来,令人十分不适。
小孩可怜巴巴地道:“好苦!”
施婳想了想,低声道:“你等等。”
她顺手把那粗棉布毯子拿起来,抖开又再次披在小孩身上,这才离开,小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坡下,这才收回来,又蹭了蹭那不算柔软的粗棉布面,把脸埋在膝盖上。
施婳回去的时候,小孩已经半靠着树干快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颇是好笑,她走近几步,那小孩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惊醒过来,即便是在黑夜中,施婳也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待认出来施婳,小孩才松了一口气,施婳在他旁边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道:“你吃。”
小孩迟疑地抬起手来,只见手心躺着一根草茎似的东西,颜色雪白,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半透明,施婳往嘴里塞了一根叼着,催促道:“你吃啊。”
小孩咬了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的,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施婳笑着答道:“是茅根,这个好吃呢。”
小孩嚼吧着,神情尤其认真,仿佛吃东西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一般,也不知究竟饿了多久,他两颊微瘦,便显得眼睛尤其大,施婳叼着草根,一边随口问道:“你叫谢狗儿么?”
小孩顿了顿,没说话,又咬了一口茅根,极力地品味着那难得的甜味,就在施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这才道:“不是,我叫谢翎。”
“谢翎?”施婳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很,倒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小孩以为她不知道,便认真念道:“有鸟有鸟,从西北来,丹脑火缀,白翎雪开,就是这个翎了。”
然而施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微微皱起眉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个名字,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谢翎?扳倒太子的那位,可不就是叫谢翎么?
……婳儿,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施婳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脊背仿佛被刺球儿滚过一般,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如同一时间坠入了火浆之中,那令人恐惧至极的高温眨眼便将她吞没了,皮肤上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就仿佛那一场大火的余热仍旧残留在她身上,从未散去一般。
施婳忽然想起从前听太子闲暇说起的旧事来。
那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常来她的院子听琴,说些闲话,施婳隐约还记得一些。
婳儿,孤今日碰着一个人才,叫谢翎,可惜入了老三的麾下,不能为孤所用,送去的字画都被退回来了,当真是可惜了。
太子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道,婳儿,说起来这人还与你是同乡呢。
彼时她听了,也只觉得不关己事,只是一个同乡罢了,她的老家邱县,百姓乡民不知几何,还有数千个同乡呢,施婳看似认真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漫不经心。
到后来,这个谢翎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在太子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提起,太子的神色也愈发不悦,甚至阴沉。
到最后,说到气处,他一把摔了上好的白玉杯子,香气醇厚的酒液溅落一地,阴鸷地道,谢翎屡次挑战孤的底线,此人不除,实在难消孤心头之恨,日后恐成大患。
婳儿,孤要他死!
再后来,谢翎没死成,太子却成了废太子,老皇帝一朝驾崩,一卷圣旨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倒是废太子死了。
最后,便是那一场记忆犹新的大火。
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施婳猛地回过神来,正见着一只小小的手在自己面前招了招,她语气僵硬地道:“你做什么?”
谢翎收回手,又开始捧着茅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施婳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谢翎,瘦骨伶仃的,脑袋大,身子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谁能想到,这位日后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尽享一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