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在这个时候,施婳脚下一滑,约莫是踩到了青苔,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身后追着的那人就如同夜枭一般,大手抓过来,将她按住,手掌如同铁铸似的,捏得她骨头都疼了。
“阿九!”
谢翎急了,想去扯开那人,只是两者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那人只推了一把,谢翎便跌倒了。
紧接着,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松开了,那人顺手去抓谢翎,她立即意识到,此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谢翎。
眼看着谢翎被如同一只鸡仔儿似的按倒在地,施婳紧张地四下张望,正看见人家门后一块磨刀石,她冲过去将那石头抓起来,狠狠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砸了个正着,痛呼一声。
施婳心里一凉,这一下没砸晕过去,反而会激起那人的怒气,她咬着牙,准备再继续砸一下,这回那人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同时一把抓住了施婳的手,用力一拗,施婳本就瘦弱,成年人全力这么一扭,她如何吃得住痛?手一松,磨刀石便落了地。
谢翎立马试图爬起来帮忙,哪知那人一膝盖砸下去,将他窝心一顶,谢翎整个人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施婳被抓住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被之前那一石头砸起了凶性,按住施婳之后,先是噼啪两记耳光,打得她两颊肿了起来,头昏脑涨,她咬着牙不吭气,倒是谢翎大叫一声,目呲欲裂,愤怒如同一只发狂的小野兽,就仿佛那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似的。
那人揪住施婳的头发,拽着她往墙上撞去,施婳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没撞上,这才勉强避免了脑袋开花的后果。
但是下一刻,那人就腾出一只手来,将施婳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拗,这下她疼得叫了一声,那人犹不满意,揪着她往墙上连撞三四下,磕得砰砰响,在安静的雨夜传开去,令人心惊肉跳。
谢翎眼睁睁地看着施婳被揪着打,孩童的力量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大吼着,手脚拼命挣动,脸上都蹭了许多泥,青筋都暴出来了,那人一个疏忽,倒真叫谢翎挣脱开来。
谢翎甫一得自由,便跳到那人身上,拼命厮打着,毫无章法,试图让他松开施婳,那人一脚踹开他,然后把施婳往地上狠狠一掼,朝谢翎走过来。
谢翎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翻起身,往施婳那边跑去,才跑了两步,就觉得脖子一紧,只听嘣铮一声,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刀划了一道口子。
火辣辣的疼痛过后,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间,谢翎不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人转身奔入黑暗之中,很快便寻不见踪影了。
谢翎半跪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等终于能够顺畅呼吸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九?”
没有回应,谢翎顿时一个激灵,冷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身上都湿透了,满身泥泞,寒意四起,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这些谢翎都顾不上,因为他看到施婳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一动不动。
“阿九?”
第 17 章
谢翎连滚带爬过去,将施婳翻过来,哆嗦着手指去试探她的呼吸,发现还有热气的时候,他顿时欣喜若狂,吃力地将施婳的头抱在怀里,为她遮住细密的雨丝,他摇了摇施婳,轻轻唤她的名字:“阿九?阿九你怎么样了?”
施婳没醒,额头上好大一个伤口,混着细碎的沙石,往外渗着血,谢翎根本不敢去碰,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和从前那些村里的孩子打架,顶天了也就蹭秃一块皮,流几滴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伤在脑袋上的,这么严重。
雨依旧不停,两人的衣裳几乎都湿透了,深秋夜里冷酷的寒意侵袭过来,令谢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都这么冷,阿九躺在地上,一定更冷。
这么想着,他拼命将施婳抱到墙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蹲下身来,将施婳背起来,但是他要小施婳一岁,身子矮她半个头,如何背的动?
一路上连拖带拽的,才终于把施婳弄到了一户人家的后屋檐下,勉强不必淋雨了,但是施婳还是没醒,手脚都是冷的,没一点热气,谢翎有点不知所措,他直觉现在要有一套干燥暖和的衣裳,还有一个火炉才好。
他不能让阿九在这里挨冻,这么一想,谢翎便一骨碌站起来,绕到他们躲雨的这户人家前门去,开始敲门。
没有人来应,这冷天的还下着雨,他们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或许主人并不在家,谢翎敲了一阵,见没有人来开,又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好歹这回有回应了,门里的人语气不耐烦地道:“做什么的?”
谢翎被冻得声音有点颤抖:“求求大老爷救命。”
门里骂了一声,没动静了,谢翎又敲了敲门,那人没好气地道:“叫魂呢!”
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冷漠的眼出现在门后,上下打量了满身泥泞的谢翎,然后扔出来一个馒头,仿佛驱赶着苍蝇一般:“去去,拿着滚吧,大半夜的嚎丧呢。”
可是谢翎要的不是馒头,他张了张嘴,那人眼睛一瞪,砰地把门摔上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谢翎咬咬牙,继续冒着雨去下一家,敲门,这回应门的是一个妇人,谢翎生怕她把门关上了,连忙道:“求求您,救一救我姐姐!求您了!”
那妇人有些心软,倒是取了一把伞来,谢翎见有了希望,顿时大喜,带着那妇人走到安置施婳所在的地方,那妇人打量一眼,倒抽一口气,道:“唉哟,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弄的?这怕是要去医馆才成罢?”
她似乎怕惹了麻烦,没等谢翎开口,便连连摆手,道:“这不成,要去医馆才能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得法子。”
她说着,又道:“我家里还有事情,就先回去了,你去找医馆吧,医馆能救。”
谢翎连忙问道:“医馆在哪儿?”
妇人道:“城东有一家,离这近些,在江湾桥边就是了,他们若是打烊了,你就去城北那边,那里也有一家。”
妇人说完,打着伞匆匆离开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谢翎蹲下身来,抱了抱施婳,试图以自己的体温为她暖一暖身子,只是冷风嗖嗖的,他甚至分不清谁身上更冷些。
谢翎把脸埋在施婳的肩膀处,他突然就觉得无比后悔,若不是他一时冲动,带着施婳从苏府跑出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阿九说,冲动行事,必然会后悔莫及,可是为什么是应验在阿九身上?阿九何其无辜?
谢翎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厌的愤怒,又混合着对施婳的愧疚和悲伤,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煎熬无比。
正在这时,施婳轻轻□□一声,谢翎连忙直起身来看她,喊道:“阿九?阿九你醒了?”
施婳初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清晰了些,她眨了眨眼睛,看着谢翎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凑在面前,眼圈还发着红,便道:“怎么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翎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打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灼烫的温度,他抽泣着问:“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忍不住笑,想坐起身来,但是才一动,脑子就天旋地转地晃,让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她知道谢翎最恐惧的是什么,便安慰他道:“不会,我不会死的,只是头有些晕。”
谢翎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道:“阿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馆,让大夫来救你。”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飞快地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在雨里喊道:“阿九你等我!”
施婳想叫住他,但是声音还没出口,谢翎便跑没了影,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话咽回去,她想告诉谢翎,你没有钱,医馆如何会出诊?
于是一刻钟后,谢翎站在城东的医馆门口,朝里面张望,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么?”
一个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谁?”
谢翎踏进门去,那伙计见了,以为他是乞儿,连忙驱赶道:“去去,做什么?别脏了我的地方。”
谢翎顿时涨红了脸,局促地退开一步,道:“你是大夫吗?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那伙计听了,眼皮子一翻,不太耐烦地道:“夜里出诊,需加一倍诊金,一共一吊钱,要救人,拿钱来。”
谢翎懵了一下,他从苏府两手空空出来,哪里带了钱?再加上救阿九心切,他压根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站在门口,无措地用手掌搓了一下湿淋淋的衣服,鼓起勇气试探道:“可以先看诊吗?”
伙计嗤地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道:“是你傻还是我傻?一看你这副穷酸样就是出不起钱的,还先看诊,做梦去吧。”
他说着便摆摆手:“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谢翎好容易才找到了医馆,阿九还在等着他,如何能空手回去?他咬咬牙,道:“我、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有一块玉,可以当做诊金吗?”
那伙计听了,先打量他一眼,看他身上穿着,虽然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水,但是似乎不是乞儿,便信了一分,道:“你先拿来给我瞧瞧。”
谢翎便往脖子上摸,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愣住了,那伙计见他不动,道:“又怎么了?让你把那劳什子的玉拿来看一眼。”
谢翎低头往地上找寻,又摸了摸衣裳,袖子,腰带,就连衣角都给摸到了,依旧没有找到那块玉,他忽然便想起来,之前打他们的那人,伸手似乎拽了一下他的领子。
他只以为那是单纯地拽了一下,没想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玉被拽掉了,所以,那人这才匆匆离开。
因为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脖子上依旧火辣辣的,是红绳勒出来的痕迹,谢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玉?谁想要那一块玉?
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苏府。
最后谢翎拿不出来玉,于是被医馆伙计骂骂咧咧地哄了出来,他走在雨里,满心都是难以平息的怒火,还有痛恨,痛恨苏府的无耻和冷酷,也痛恨因为自己,施婳才会受到伤害。
他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还有眼眶里,令他鼻尖酸楚无比,没有钱,医馆就不肯出诊,他救不了阿九,阿九会死的……
幼小的、年仅八岁的谢翎,在深夜里,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角,那一刻,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官居高位,拥有了显赫的权势,轻易能左右他人性命,动辄如千钧雷霆之势,但是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依旧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每每午夜梦回,都时常被惊醒,惶惶无措,冷汗涔涔,唯有抱住身旁的施婳,才能继续安睡。
医馆不肯出诊,谢翎手足无措地走在雨中,冷风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妇人说,城北处还有一家医馆,尽管夜色已经深了,但是谢翎仍旧是打算去看一看,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这么想着,谢翎便迈开步子,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天黑路滑,他又跑得快,不知跌了多少跤,手上的皮都蹭掉几大块,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直奔城北而去。
谢翎从前和施婳来过城北,这里店铺林立,在夜色下连成一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静默无言,一片漆黑,偶尔有店铺檐下挂了一个灯笼,昏黄的灯光落在雨幕中,才不至于叫谢翎两眼一抹黑。
医馆很好找,只因与旁的店铺不同,黑黢黢的夜色中,唯有它家门前挂了两个灯笼,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一眼便吸引了谢翎的目光。
他眼睛顿时一亮,那灯笼上写了斗大的字:医馆,门上有一块匾额,字迹古朴,上书“悬壶堂”三字。
谢翎还没来得及高兴,但见那医馆大门紧闭,心就凉了半截,这种时间,显然是已经打烊了。
第 18 章
谢翎咬咬牙,跑上前去,开始敲医馆的门,砰砰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传出去老远,夹杂着檐下水珠滴落的动静,一如谢翎此时焦灼急切的心情。
他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将那大夫抓出来,幸运的是,不多时,头便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客人轻些!可莫把老朽医馆的门给锤坏了。”
谢翎听罢,心中大喜,立时停下,两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果然不敢再敲,透过窗纸,一点朦胧的暖黄光线渐渐靠近,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门后,半披着衣裳,他见了谢翎,举起手中的灯看了看,道:“唷,这么小的娃娃,可是家中人害了什么急病?”
他说话神态甚是慈和,比之前那城东医馆的伙计不知道好了多少,谢翎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喊道:“求大夫救救我姐姐!”
那老者见了,连忙来扶他,口中道:“别急别急,先起来,你姐姐现在在何处?”
谢翎依言起来,红着眼圈道:“她现在动不了,我背不动她。”
那老大夫听了,便道:“你稍等片刻。”
他说罢立即回转去,入了内间,谢翎心中焦急,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通往内间的帘子处看,幸好没多少时间,那老大夫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睡眼惺忪,仿佛才刚醒的模样。
老大夫背着一个箱子,取了两把伞,对谢翎道:“走罢,老朽与你去看看。”
谢翎大喜过望,心中充满了感激,又对那老大夫殷切道:“我来替您背箱子罢?”
老大夫呵呵笑了,摆手道:“这箱子重着哩,莫绊得你摔跟头。”
倒是那少年将灯笼递给谢翎,道:“劳烦你提着。”
谢翎依言接了,他才转头去对老者道:“爷爷,药箱给我罢,天黑路滑,别把您再摔了。”
一行三人打着伞,在谢翎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朝城东走去,谢翎忧心施婳的情状,但是无奈那老大夫年纪大了,腿脚慢,实在走不快,只能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这一路走过来,倒仿佛把谢翎一颗心按在那滚烫的油锅上煎熬一般。
终于,谢翎带着那老大夫到了施婳所在的地方,施婳依旧躺在地上,还没有醒,谢翎心中一紧,赶紧放下灯笼冲过去,轻轻摇了摇她,小声唤道:“阿九?阿九?”
触手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施婳脸色苍白无比,脸颊处却浮现出绯红,映衬着她额上的伤口,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翎的整个心都好似被一只手攥紧了,碾得生痛无比,他声音带着哭腔,对那老大夫道:“我姐姐醒不过来了。”
老大夫上前来,口中忙道:“别急别急,让老朽先看一看。”
借着灯笼光线,他看见了施婳额上的血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怎么弄的?寒水,把药箱拿过来。”
那少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药箱放下,利落地打开,一股子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里头各种瓶瓶罐罐,不一而足,谢翎看不懂,他只能拎着灯笼在一旁干着急。
老大夫手法利索地处理了施婳的额上的伤口,拿棉布缠了,又道:“发热了,衣裳还湿着,恐怕是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