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无龙阳之癖,每一次委身人下,以色侍人,都暗暗地咬紧了牙关,默默地承受,将那五指掐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
他地位卑贱,如无根的飘蓬,有些人他得罪不起,有些事他拒绝不得。顾小秋也想做些别的营生,能娶个温柔可人的妻子,和娘亲一起,平安和乐的过日子,即便日子过得清贫了些,也比现在要好的多。
于自荣终于不耐烦了,转头吩咐身旁的家丁们,靠岸将顾小秋带上来。
顾小秋将灯笼交给惜翠,准备登船时,惜翠拦在他面前,将他护在身后。
顾小秋愕然,“娘子?”
惜翠没看他,也没挪开脚步。
于自荣一看便笑了:“顾小秋我说你是雌儿你还真是个没卵子的,让女人护在你面前?”他笑道,“也是,哪有男人能在床上叫得这么欢?”
于自荣醉得神志不清,眯起眼看了眼拦在他面前的女人。
陶文龙他们是男女不忌,但他向来只爱男人,不喜欢女人,惜翠拦在顾小秋面前,他想要探头去看顾小秋的反应,也看不见,顿时大感败兴,心生不满,冷笑道,“你是哪家的?胆子倒挺大的,知不知道你得罪的人是谁?”
惜翠平静地说:“郎君醉了。”
于自荣嚷嚷道:“你是哪家的?”
惜翠答:“婢子是卫府上的下人,奉主人之命,请顾郎君到府上唱戏,还望郎君能行个方便。”
这文绉绉的话听得于自荣不耐烦起来,“我管你什么卫府不卫府的,今天我还偏就要请顾小秋上来了,你要是知趣,还不快些闪开?到时候我若生气,可就不像现在这样客气了。”
惜翠曾经打听过于自荣,他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只是有对宠溺孩子的爹娘,这才由得他胡作非为。于自荣也不是全然拎不清,知道什么人该招惹什么人不敢招惹,碰上地位比他高的,则又是乖乖地点头哈腰,伏低做小。
只不过这个时候他醉得不轻,更是懒得去听什么卫府不卫府的。
这些顾小秋却不知道。
这京城里人人都能将他踩在脚下,哪一个人他都不敢得罪,更不敢连累惜翠。
听到于自荣这么说,知晓他是认真的,顾小秋往左转了出来,掩藏在袖中的五指默默地攥紧了,低眉轻声说,“郎君息怒,小秋这便上来。”
惜翠转头看他,冷声道,“日日忍让,你能忍让到何时?你现在过去,是想让于自荣将你作践死吗?还是说你以为我连你都保不下来?”
顾小秋长得和吴盛实在太像,惜翠望着他,眉宇间不由自主地就带上了几分冷厉。
月色灯影下,少女深深地拧起了两条秀眉,眼神清冷明亮,看得顾小秋一时失神。
眼看着顾小秋本来都要上来了,又突然被那女人拦住。
望着两人僵持着的模样,全然将他冷落在了一边,于自荣心中邪火顿生,更觉那女人容色可恶,便招了招手。
画舫上应声走出来几个健壮的家丁,于自荣冷笑道,“去,把那贱人给我丢河里去!”
那几个家丁得了吩咐,已跳下船来。
惜翠往后倒退了一步,厉声道,“谁敢?!你们可晓得我家主人是何人?你们敢这么对我,便是落了卫府的脸面。到时候,你们主子自然是没事,”惜翠目光一一扫过,“但你们这几个替死鬼不定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她这么说,几个家丁倒是犹豫了一瞬。
眼前这少女打扮得虽然素净了些,但他们跟着于自荣久了,也能看出来料子是上好的料子,再看她脸上未露半分怯意,明显是有所依仗。这些大户人家的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论身份排场,有时候还不输小门小户的正经闺女。
郎君虽醉了,他们却没醉,若真是个在主人面前有几分脸面的丫鬟,到时候算起账来,倒霉的恐怕还是他们。
只是郎君吩咐,他们却不敢不听,一时间,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自荣见他们犹疑,高声叱责道,“还愣着作什么?舍不得了?谁要是怜香惜玉,我就让谁代这贱人受过!”
他们几个毕竟还是要在自家郎君手下讨生活的,郎君的心眼和手段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当下便不再犹豫,走上前去,成了个合拢包围之势。
这几个家丁生得人高马大,墨色中看来犹如山岳倾斜而下的暗影,饶是惜翠,这个时候心里也不免有些焦急,拧着眉头往人群外看去。
河岸上的动静越来越大,渐渐吸引了不少人看了过来,河上其余的画舫小船,也慢慢地挨近了,想要看个清楚。
就在这几个家丁即将动身之际,只听见临近的大船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冷声道,“你们谁敢?”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冷肃的身影也随之从船舱中迈步而出。
那几个家丁抬头看去,只见这大船上挂了高灯,一阵河风吹来,灯影微斜,照出了来人的模样,高天冷月般的矜贵,但自眼角一直延伸到耳根的刀疤,在灯影中,遥遥看去,却犹如一尊煞神。
惜翠看得愣住了:“二……高骞?”
高骞他怎么会在这儿?
站在船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微微颌首,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暖意。这一眼停留得极短,转而又看向了于自荣。
高骞会碰上惜翠也是机缘巧合。
如今高家的事,大多都是他在帮着处置,今晚他本是陪着几位大人应酬,只听到船舱外有些动静,这才走出来看看,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她。
于自荣虽然醉得不轻,不认得惜翠,却还是认得高骞的。瞧见他从船舱中走出来,顿时一个哆嗦,那酒意也散去了大半,“高……高郎君?”
这高家二郎,在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赶紧吩咐人拢了船,上前寒暄,但男人伫立在船头,看上去却不像愿意同他闲话的意思。
“某方才听到一些动静,这才出来看看,”高骞低声问,“未曾想,可是打扰到于郎君了?”
高骞平日里做的便是维护皇城秩序,天子尊严,于自荣当着他的面,这个时候气焰顿消,哪里还敢继续作威作福,赶紧吩咐人把那几个家丁叫回来,笑道,“高郎君误会了。”
高骞模棱两可地回答:“如此便再好不过。”
于自荣笑道,“也是巧了,郎君怎么会在此?”
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又传来一声金玉相振的温润嗓音。
“翠翠。”
惜翠循声看去,只见青年静静站在不远处,如萧萧肃肃的玉树,不知站了有多久。
他目光看着她,又好似看着高骞,或是于自荣,亦或者说是眼前这出闹剧。
袖中的指尖轻轻一颤,卫檀生唇角敛去了往日的笑意,微垂的眼睫挡去了眸中重重的思绪。
他何等聪明,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便明白了过来。
他来晚了,再一次来晚了。
他得了信之后,急忙赶来,没想到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晚风吹起他脑后的发带,像扭曲了的杏色小鞭,直往脸颊上抽,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卫檀生收紧了指尖,惊疑不定地想,她会怎么看待他?
当初是他害得她身死,如今却又来迟这一步。
卫檀生的面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再瞧见船头的高骞与她身侧的顾小秋时,更觉心脏好像被什么蓦地收紧,几乎喘不上气来。
在他目光中,少女似乎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语气中却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卫檀生,你来了?”
她的眼睛是黑色的,透着些冷,在暮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黄,像是一朵冷焰,明亮极了。
但卫檀生看着看着,仿佛看到那火苗窜了出来,她的眼珠让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对吞噬光线的黑漆漆的窟窿,在无声地凝望着他。
一如他从药坊中回来后所梦见的那般。
卫檀生猛然惊醒。
他手一松,摸上腕间那佛珠,眼尾垂下,喉口莫名地涩住了。
“抱歉,”卫檀生缓缓扯出抹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的微笑,“翠翠,我来晚了。”
只有他才知道,这是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未曾说出口的话。
如今这业火总算烧到了他身上,火舌攀上脚尖,霎时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骨肉都烧成了灰屑。
晚风吹来,伫立船头的两人说话声儿也叫风吹散了。
围观的众人都渐次地散去。
没一会儿,不知高骞说了些什么,于自荣讪讪地进了船舱,高骞却吩咐船夫靠岸,登上了河岸,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吴娘子。”
瞧见惜翠身旁站着的卫檀生与顾小秋,高骞眉头微不可见地又皱紧了些。
“能否移步同我一谈。”
惜翠没有多想,正要应声,卫檀生却突然道,“翠翠,别去。”
惜翠一愣。
青年只是看着她,嘴角笑意顿失,轻声固执地重复道,“翠翠,别去。”
她与高骞如今并无血缘干系,高骞并非她嫡亲的兄长。
别去。
画舫便停泊在河畔。
卫檀生紧紧地盯着她眼里那抹金黄的余烬。他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与惶恐。
仿佛只要她走向高骞,登上了画舫,便会随着那流水东去,奔流入海,去向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更广阔的世外。
她身侧有高骞,也有顾小秋。
他并不是她的唯一,她随时都有可能厌弃他,离他而去。
毕竟,他与旁人不同,他自小都与旁人不同。
那丫鬟临行前哭着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
“小郎,你没有心。”她哭着说,“小郎你没有心。”
“翠翠,别去。”
眼前的青年面色苍白,好似玉树在晚风中摇摇欲坠,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固执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好似喃喃地恳求。
惜翠犹豫了片刻,“我不去。”便转身看向高骞,摇了摇头。高骞虽皱眉,却不好再多拦她。
顾小秋似乎看出了其间诡异的气氛,将手里那盏牛皮灯笼交给了她,“今日之事,多谢娘子,娘子且拿着这盏灯笼,也好照一照夜路。”
回去的路上,正碰见有人挎着马头竹篮,在当街买花,竹篮中牡丹、芍药、棣棠、玉兰花,拥拥挤挤。
卫檀生好像想到了什么,提起衣袖拿了朵白玉兰。
酒盏似的白玉兰,好像盛满了琥珀色的酒光,白的像雪。
惜翠半低着头,卫檀生轻轻地别在了她鬓角,指尖也在发颤。
“翠翠,”他凝望着乌黑的鬓边那雪白的白玉兰,下定决心般地轻声道,“我爱你。”
他也是有心的。